有一群90后选择住进这样的毛坯房:没有凳子,就坐地上,行李箱横倒在地,就是餐桌,厕所没有门,还有废纸箱可以挡,色彩实在太单调了,就到附近的湖里采两捧荷花回来养着。虽然简陋,但这间水泥小窝承载了他们关于家的所有梦想:这是一对山东威海夫妻的新婚房子,他们将在这里拥有第一个宝宝;这是哈尔滨小伙在广州的落脚点;这也是25岁沪漂返乡女孩的精神自由世界,在这里,她实现了书房自由。尽管落灰、窜风、漏雨,还可能面临被偷窥的风险,但无论怎么样,“我终于有属于自己的家啦。”
一张白色的铁艺床,粉色床单,白底黄色小碎花被子枕头,衬着昏黄的灯光,颇有田园风味道。床对面立着一个金色晾衣架,黑色连衣裙和粉色小皮包在上面晃荡——这是120平米三室一厅大房子仅有的色彩,除此之外,它几乎被灰色包围了,天花板、墙壁、和地板都是清一色的水泥坯子。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30岁的莉娜已经躺在这张床上。这几乎是她唯一的生活场域:有时她躺在床上打游戏、刷视频,毫无顾忌地大笑、横七扭八地打滚。房间没有门,门框光秃秃的,上面还立着没抹平的水泥渣子。小床上喧闹的声音,很快都会被门洞外的那片漆黑吞没。
2018年底,莉娜掏空10多年积蓄,背上8万块外债,在老家江苏泰州买下这套毛坯房。收房以后,她就决定立马搬进去。床架子花了700块,床垫就算了,直接睡在木板上;厨房没桌子,吃泡面的时候,莉娜就把行李箱横倒在地当桌子。花费最多的是厕所,因为担心味道,一套卫浴要了她2500块。
能省则省,这是90后入住毛坯房的基本原则。一间房子已经掏空了他们、甚至是父母们的积蓄。莉娜快一年没买过新衣服了,下班后就回家,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另一个31岁的吉林男生用“拾破烂”的方式来满足居住需求,卧室的床和书桌、洗菜盆和热水器,甚至连别人家拆下来的木地板,他都背回去,重新裁量尺寸、割锯拼接在房间里。
住毛坯房确实能省钱,但也是体力活的开始:水泥坯子容易起灰掉渣,每隔两天,莉娜就要扫出好几簸箕的土,她花200块钱买了灰色地毯,结果总是鼓包,要频繁地跪在地上一点点贴实抹平。6月炎夏,屋里没有空调风扇,她只能开窗睡觉。房子临河,打开窗户,20层高楼也挡不住成堆的蚊子往里窜。没有房门,蚊香的烟总往其它房间跑,最后她只得一口气点了将近30片蚊香。
这段经历被莉娜发在社交平台上,视频里,她总是披着一头齐肩长发,牛仔裤白T恤,瘦小的个子不是在扛木板,就是在拖长布袋子。有时候,她用油漆桶垫脚清理高处的灰,也会直接坐在水泥地上装拆家具。
住进毛坯房之前,25岁的阿酥已经做足心理准备:“荒郊野外露营住帐篷都可以,既然有个房,至少还有墙,肯定能睡。”房子是父母在老家买的,失业后,阿酥既想继续独居生活,又无力承受房租。今年7月,她直接在网上买了一张床,带着一个行李箱就入住了毛坯房。她经历了难熬的第一晚:空气干燥闷热,墙上的灰扑扑地往下掉,和着身上黏腻的汗水,她几乎整晚没睡。不仅如此,阳台没有封窗,遇上雷雨天,风夹着雨也会往室内跑,整个阳台都湿掉了。
为了避免和莉娜、阿酥一样吃尽苦头,一些人在搬家前就做好攻略和准备,他们把预算控制在两万元左右,水电线路、卫生间防水隔音是必须做的,再添置点床、桌子等必要家具,在这里就能生活三五年。一个威海姑娘做了简单的装修,她比别人多了一个步骤:厨房精装——这是她的婚房,她想有家的感觉,调侃自己新房是“叙利亚风”。
生活或许比想象中更难适应。最让阿酥意外的是,自己对大房子的不适感。她在上海租了三年房,基本都是10来平的小房间。突然搬到100多平的房子里,阿酥感觉空空的,从卧室走到厨房甚至都觉得有点远,她干脆把电饭锅、电磁炉、健身器材全搬到卧室,“什么都在卧室完成。”
幸好还有三只猫的陪伴。小猫们之前每搬一次家就要经过一次房东同意,现在它们与阿酥终于成为了房子的主人,开始了新生活。
同样住在大房子的莉娜也会感到恐惧。她交房后一个月就搬进来,是小区里第一个住户。一到晚上,这个位于城郊的小区就被黑暗和寂静吞没。每天下班回家和晚上睡觉前,莉娜都要拿起手电筒,掀开床单,照一照床底,再仔细走遍检查每个房间,“就怕藏着人。”
无论适应与否,最难的一步已经跨出去了。“虽然装不起,(有房子)特有安全感,不怕随时流落街头。”
随心所欲在墙上钉钉子三年前,一个人在售楼处看沙盘的时候,莉娜一眼就相中这套20楼的房子:安静,楼下就有超市,以后附近还有学校、公交站,“很有家的感觉”。她想象每天下班后,顺路到超市买点菜,然后回家做饭,“一个人自由自在。”
这种感觉她几乎从来没有过。小时候,家里有两间房,她和哥哥要共享一间,外出打工住的是集体宿舍;六、七年前在苏州开店时,为了省钱,也是跟父母合租一间房,“总在跟别人拼一个房间”。莉娜迫切需要自由和独立,她18岁时就特别希望有自己的世界,萌生了买房的念头,能“一个人待着,不被任何人打扰”。
莉娜为此筹备了10多年。能想得到的她都去做,在苏州开花店,同时还在微信上卖大闸蟹,也开网店卖衣服,在抖音上卖零食。存款迎来20万的那一刻,“时机就到了”。看房和交首付只隔了几天,积蓄一扫而尽的那一刻,莉娜的心空掉了,“变回穷光蛋了”。看着卡上只有1000来块的余额,她沉重起来,怎么赚钱还房贷呢?
但比这些更重要的是,房子攥在手里带来的安全感——这是她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从小到大,家里的重心都是哥哥:哥哥要的好东西要让给他;哥哥寒暑假回家,卧室也要腾出来给他;哥哥结婚了,爸妈拿出几十万帮忙买房。反观自己,从来不会主动要东西,家里条件不好,莉娜16岁就放弃读书,打工帮衬贴补。
这些年,莉娜“识相”地退却到家庭的边缘。哥哥结婚后,她总感觉“那已经不是自己的家了”。父母在乡下翻盖了新楼房,“肯定给儿子,那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莉娜说,她谈了两年的男朋友,谈婚论嫁之际却出轨了,她更加笃定了:“所有人都不靠谱,除了我自己。”
一套毛坯房或许就能消除不安全感。27岁的湘西女孩小雪有个小3岁的弟弟,虽然父母没有差别对待过,但小雪也清楚家中财产的归属。如果弟弟结婚了,父母会出钱买车,也会帮忙装修家里自建的房子,“(当)男生多好啊,至少活得比我轻松多了。”
小雪为此做好了准备,2018年就靠自己在老家湘西买了房。在她打工的深圳,几乎人人都在讨论金钱、房子、基金和保险,“很自然而然,在那个氛围里,就会激发你(买房)的想法。”
独立买房后,小雪也经历过短暂的惶恐。交完首付,卡里只有4000多块,她“一下就慌了”。那是在深圳没日没夜加班换来的。搬进毛坯房第一天,小雪的母亲很不理解,劈头盖脸地骂道,“你是没家吗?为什么非要一个人住这样的地方?”小雪只能沉默。
深漂7年,小雪的手机永远24小时待命,看一场电影,做一顿饭,要中断几次处理问题,社交活动都被圈禁在工作和同事之间,生活变成两点一线。沪漂阿酥也是,总是加班到12点,连续一两个月都没有休息日,“身体和心理都达到极限,扛不住了,必须停下来。”她们都在7月辞去工作,离开一线城市,搬进毛坯房。在毛坯房里,她们终于逃脱了被加班支配的生活,也不用发愁房租,还能避免和父母同住的矛盾。
比起缓解焦虑得到自由,29岁的航空安全员王睿获得了归属感。他是哈尔滨人,很多次飞机落地时,他都会寻思,“偌大的广州,怎么没有一个房子属于我?”三年前,在家里帮衬下,他终于在广州买房。如果不住进毛坯房,每个月,他既要支付9500的房贷,还要承担近3000元的房租。王睿决定住进毛坯房,起码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墙上钉钉子”,不用担心被房东扣钱。
莉娜也不需要再折腾了。交房前两年,她居无定所,买完房每个月要拨出一半工资还房贷,她不舍得租房子,父母的家在乡下,骑电瓶车要40分钟,不能每天通勤。大部分时候,她就挤在嫂子工厂的宿舍里,有时跑去闺蜜家借住。搬到自己的房子后,她不用到处借住,还远离了家里的催婚魔咒,“现在真的挺好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一个女孩买房做什么但毛坯房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比如一些微妙的难堪。只要同事一提毛坯房,莉娜就尴尬,也不想接话,“毕竟是没钱装修”,她有些自卑,更反感别人的同情,时刻“害怕别人投来那种讨厌的眼神”。
即使一省再省,钱还是一个难题。房贷近30年,这是莉娜每个月的固定开支,最艰难的时候,她的卡里只有200多块钱,硬是捱过10多天,她甚至想过把另外两个空房间租出去。每个月3000多块钱的房贷,让她感到压力和烦闷,也没心思打扮了。三只猫是阿酥的责任,猫粮、疫苗、看病每月基本要千把块,她不敢停下,继续在毛坯房里接设计的活。
但莉娜从没想过向家里求助,永远报喜不报忧。家里没人支持她买房。买完房后,父亲不可置信,电话里连续问了几次,“你在说什么?”随后叹了口气,“你一个女孩子买房做什么?”还没交房以前,家人又念叨“到时候开发商跑了,看你怎么办”。直到领房产证前一天,父亲说:“如果需要帮忙你就开口。”她故作轻松:“没关系,钱已经交完了。”
是啊,在小县城,一个30岁的未婚女孩,家庭条件还这么普通,买房子做什么?莉娜也在心里打鼓。交房之前,焦虑时,她会一个人跑到工地,站在远处的天桥上,听水泥车搅拌的声音,看起重机在高空中旋转掉头,看着房子一天天造起来,“心里还挺踏实的。”
对于在一线城市工作七年的小雪来说,大城市的焦虑已经刻进身体里了。她在老家买房时才24岁,一个同事却抛来冷眼,“这有什么好高兴的?老家的房子又不值钱。”在周围人的比较里,总是充斥着对KPI的讨论,买什么理财产品,深圳哪里的房价又涨了。房子的鄙视链层级最详尽,城市、交通、学区都罗列其中。腾讯房产调查数据显示,37.76%的90后已经生子,教育配套资源已经成为他们买房的第二关注要素。这让小雪开始自我怀疑:“我有什么了不起的?别人都在深圳买房了。”
住在毛坯房,她不再被那种“深圳速度”推着走,但有时又患得患失:“没工作收入,天天在家里玩,房贷怎么办?”小雪觉得自己在浪费光阴,离职前,她备足未来几个月房贷、保险、甚至是重新找工作的钱,但这之后,她还应该再趁着年轻努力一点。
毛坯房无法缓解房贷、车贷、收入、工作等压力,它或许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短暂的栖居疗伤之地。
小雪现在每天睡到自然醒,拉上窗帘,打开投影仪,看一整天综艺、电视剧,“把之前上班的时候想干的事全都干完了。”但一提起明天,她就不乐意了,“那都是后话,不想要明天了。”
住久了出租屋,阿酥终于能在毛坯房里安置对房子的所有想象。毛坯房里,有一个房间特意铺上奶白色地毯,用白布盖上水泥墙面,一张懒人沙发,一台小风扇,几十本书堆在地上。她给这间房定的规矩是“禁止使用电子产品”。“生活嘛,如果不上班能养活自己和猫,住一辈子毛坯房也乐意。”
莉娜也在这里远离了“大龄单身剩女”的标签。之前,长辈发动各种关系给她找对象,甚至还让她上相亲节目。买房后,莉娜感觉,家人对结婚的态度从容起来了,“可能他们心里也觉得我有依靠了。”莉娜也觉得拥有房子应该会“得到别人尊重”,她说,就算以后结婚,两个人吵架,对方也不敢让她滚,“知道你没有东西才会让你滚蛋。”
与生活和解最令人意外的是,毛坯房让莉娜收获了久违的亲情。九月的一个晚上,父亲看了她的视频后,突然转来一万块钱。隔着手机屏幕,她能察觉到父亲的愧疚,“他觉得这么多年都挺对不起我的。”
这些年,家里为哥哥着想一切,上学成家立业,而莉娜一个人四处打工攒钱,看房买房、住毛坯房等等辛苦时日里,她始终没哭过。但父亲转账之后,多年积攒的委屈汹涌而至,她忍不住哭了。父母年事已高,还在外地的工厂拼命加班,她不忍也很惭愧,不敢打电话给父亲,挣扎了几个小时,莉娜决定收下这笔钱,“没什么好装的,我确实很困难。”
但孤独始终无法解决。搬进来五个月,小区还是没什么人气,偶尔能见到的也只是装修工。一到晚上,周围几栋楼都陷进黑暗,没有一扇窗是亮着的。她一个人站在阳台,有点恍惚,觉得“这里的房子是不是没有人买?当时那些人(买家)是不是托?”莉娜有时候也会在社交平台上留言:好无聊,有没有人来聊天?有没有人打王者?
阿酥也感受到了这份寂寞:整个小区几乎没人住,整日只有装修的电钻声在飘荡。休息三个月后,阿酥决定到长沙上班。她在那里租了一室一厨一卫,终于有了久违的生活气息:租的房子明亮干净,小区里也总能看得到晒太阳的小孩,或者拖着小车买菜的老人。
但莉娜没有后悔过,毛坯房只是自己掌控生活的一个过渡。“当时不买现在肯定更焦虑”。她的毛坯房也越发齐整有生气了:100块钱买两张黑色折叠桌,既当灶台又是餐桌,大门被涂成中意的蓝色,客厅挂上墨绿色的绒面窗帘。带一束鲜花回家,放在厕所的洗手台上,下班早就到附近的超市买菜,做个小炒肉,或者泡椒凤爪,迎着阳台吹来的风,就着菜喝啤酒。
阿酥更在乎的是眼前的、短暂的快乐。她有能力装修,但生活会因此变得拮据,看一场演出都有心理负担,“我不想活得这么悲哀。”31岁的吉林男生想法也跟阿酥一样,更乐意把钱花在喜欢的事情上,一套架子鼓一万四,雪具七八千。这几年攒下来的第一笔十万买了车位,第二笔十万全款买车,对于居住环境,“住哪里没那么重要,能睡觉就行。”
不论装修与否,在很多人眼里,他们至少已经“上车”了。在毛坯房生活视频下时有羡慕声音:“至少你还有房,我啥都没有,不停奋斗努力工作,还是交不起首付”。
29岁的黄小悦也没有房子,但她更看重及时行乐,选择重金装修出租屋。她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租了一个胡同小院,租金每月六千,又花了两万块把生活布置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卧室被涂上橡粉和乳酪黄漆,地砖也贴成复古小碎花图样,厨房、浴室定制了灰白柜子。最期待的是大淋浴喷头,每天下班回家,都能美美地冲上一澡。
同样面临一线城市高昂的房价,大厂琐碎繁重的加班,黄小悦每年都会旅行,也会奖励自己一个名牌包,她不愿牺牲这些来换取一个“家徒四壁”空间的所有权。“所有积蓄拿来买房住毛坯房,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选项。”
如今,莉娜还在为理想的生活继续奔波,毛坯房视频记录让她成了网红。一家企业免费赠送了10万块装修材料:灰色的皮质沙发摆客厅里,被一堆纸箱子团团围住,莉娜躺在上面发笑:“拥有一个大沙发这样的场景,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但装修让她又要“无家可归”了。城里租房每个月至少600块钱,期限还得半年以上;嫂子从工厂辞职了,没有宿舍能借住了;闺蜜的爱人回家了,她也不方便赖着。从电梯出来到家门口的楼道倒是宽敞,物业也铺上了瓷砖,邻居还没搬进来。莉娜打算在这里铺个被子,或者搭个帐篷“暂住”。
毕竟,身后有她的家在等着她。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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