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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所市中心的重点高中,是林行走出山村的第一站。2009年秋天,瘦小寡言的男孩搬进了宜宾三中的宿舍,行李里塞着一张充了钱的电话卡。他从小留守,抚养他的奶奶年事已高,父母在东部打工,每周给他家人拨去电话,但心事从来说不出口。
“高中的时候,老师就是全部。”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林行开始小声讲述。他面前,是北方开阔的金秋,话语中的秘密埋在北风里,路人的耳朵无法捕捉。
林行现在28岁,比15岁时高了10厘米,重了30斤,他定居在大都市,朝九晚九,收入不菲,但在未成年时,他孤独得像一块干瘪的海绵,老师是全部精神养分的来源。
只是,他的高中班主任梁岗,除了给他化学知识和空泛的人生道理,还给了他用欺骗包裹的伤害。
高中班主任梁岗,1981年生,性别男。他有一双肥厚的手,白天,这双手在黑板上写化学方程式,晚上,这双手被用来向自己班里的男生实施性侵害。2020年春天,一篇公开发表的举报文章里,包括林行在内的12个曾经的男学生讲述了梁岗对他们的侵害。
晚自习时,梁岗常叫男生去心理辅导教室“单独辅导”,在那里,他给男生们按摩放松,手滑向他们的内裤。这间心理辅导教室对面,距离不足10米,就是人挤人的高四复读班。这样的情况和场景,多次出现。
林行被梁岗单独叫去这间“黑乎乎的,开着热风空调的教室”,他难以反抗,“任由摆布”。
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他对权力关系有了更多认识,才找到了自己和同学没有反抗的原因。“当时知道这是一个很不好的事情,但是很模糊。”林行说,在他当时有限的认知里,只有女性才会被强奸,后来他查阅当时尚未修订的刑法,猥亵14岁以上的男性并不是犯罪。“不知道怎么去给它定性。”不论是法律还是性教育方面,这都是一片空白。
林行发现,舍友们一个个被梁岗带走,不反抗,回来也不说话。“我知道他们可能会遭遇跟我类似的情景,但是大家都不说,这个事情也不知道怎么说,我们太小了。”林行在举报信中写道。
羞耻感令他们说不出话。还是小男孩时,父母就教育他们要坚强、不示弱,那些被老师侵害的烦恼,全被“不能说”的枷锁困住。林行的一位舍友回忆,后来,他们宿舍进行了卧谈,大家讲了梁岗所施加的“怪异行为”,但只谈到“被骚扰”,林行遭遇的真正的严重侵害情节,这位舍友也是看了举报信后才知道。
十年后的举报信,比卧谈会更加敞开心扉,但仍然没有说出全部。参与举报的12人中,8人曾就读宜宾三中,其中5人来自林行的宿舍。这间宿舍共住了8人,同学们一致回忆,未参加举报的3人中,有两人从没宣称受过侵害,他们分别是警察的儿子和“不修边幅的钢铁直男”,还有一人被公认“受伤最深”,“一提到梁岗的名字就不想说话”,但他沉默了。
举报信中,除了8名宜宾三中的校友,还有4人曾就读于成都石室中学北湖校区,那是梁岗在2012年6月后执教的学校。
01
班主任
宜宾市位于四川省南部,金沙江、岷江和长江交汇处,临近云南和贵州。宜宾三中有近百年历史,是川南名校,高级别重点中学。2003年,从西华师范大学毕业后,梁岗到宜宾三中担任化学老师,后来成为2006年及2009年入学的两届学生的班主任。
班主任梁岗站在了讲台上,2009年,他只有28岁,已经是“明星教师”。开学第一课上,他向同学们自我介绍,然后开始讲自己的励志故事。
他讲,自己也是三中校友,高考时考了高分,但志愿报错了,以第二高分进了西华师范大学,但他没有气馁,在学校里努力让自己优秀起来,成为学生会主席,还学了IT技术。参加工作后,他每天写做班主任的心得体会,去北京拜师,进入“教育界“,去全国各地给老师们讲课。
上述场景,是坐在讲台下的张宇宙回忆的,他来自五十公里外的县城,中考时超过三中录取分数线50分,被分配到了梁岗担任班主任的尖子班。他回忆,第一眼见到梁岗时,感觉他形象普通,“个子不高,偏胖,圆脸”。但那些励志讲述,令他对班主任产生好感。“我们当时就觉得这老师很有魄力,敢作敢为的,很崇拜他。”
在化学课上,梁岗时常还分享自己的感情经历,这对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充满吸引力。张宇宙回忆,梁岗经常讲,自己与妻子认识半年后才第一次牵手。同学们都跟着他的叙述走入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意境中,他们太年轻,无法意识到这种行为可能不太正常。
“就觉得这个人有血有泪的,很有内涵,对他的崇拜之心就更强烈了。”张宇宙说,他听得“一愣一愣的”。但当他长大后再回想这些,他认为这可能是老师的一种心理控制,“他或许想先把这群学生忽悠着,让大家很听他的话,然后再慢慢逐个击破,实施他的犯罪行为”。
高一上学期结束后,根据期末考试成绩重新分班。整个年级有3000多人,分成了40个班,学生大多寄宿。张宇宙回忆,重新分班后,除去选择文科的少部分人,理科班分了A部和B部,两个部分各自有一个尖子班,再各自有4个第二层次的重点班,他此前班级的20多人分到了第二层次的23班里,在新的班级,同学们排名在年级前200名。巧合的是,梁岗也到了23班当了班主任。
林行从一个“差班”转到了23班。他从小跟随父母在外流动,在高中时从外地转入宜宾三中,因此最初在一个较差的班。但在高一上学期期末考试中,他考了年级79名,得以转入23班这个重点班,他在这个班成绩排名前五。
林行也搬到了张宇宙的宿舍。那是个八人间,还有王伟、黄正义、陈诚,一位父亲是警察的男孩,两位是不修边幅的“钢铁直男”。
刚入学时,王伟对梁岗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他的母亲也是一位老师。王伟向记者回忆,中考结束,他母亲带他报名的时候,得知班主任是“年轻有为的男老师”,还感到高兴。
“我妈经常看书,觉得一个男生的成长过程当中,必须要有一个所谓的成年男性的榜样,她觉得我们班主任梁岗这么年轻,这么优秀,我高中跟着他的话,至少自己的三观会更成熟一点。”王伟说,同为老师,母亲还带着他提前去找梁岗打了招呼,请后者多多照顾。
02
恶魔
2010年9月,23班升入高二,此前的高一下学期期末考试,林行拿下了班里第一名。梁岗按成绩点名,语气中对林行充满赞许。看起来就像班主任对优秀学生的正常关照,梁岗与林行的互动增加了。梁岗会让他帮忙收钱。这是一种对好学生的信任。
林行从小留守乡村,父母四处务工,与他沟通很少。他把班主任的关注视作鼓励,“觉得自己蛮有优越感的”。但逐渐地,这些“特殊关照”显露了别有用心的一面。
夏天还没结束的一天晚上,晚自习结束后,梁岗提出要带林行回家,要请他帮忙操作电脑,统计班上同学成绩。林行回忆,老师告诉他,这是学习电脑统计软件的机会。
宜宾三中不允许寄宿生出学校。梁岗给林行签了请假条,带着他走出校门。梁岗是学校里比较知名的老师,门口的保安看到他带学生出门,也不会阻拦。“只要班上请假的同学不是特别多,学校也不会去过问。”林行说。
梁岗家住离学校很远的打金街。林行随着老师进了居民楼,进屋后发现“师娘”不在家。林行回忆,睡觉前,梁岗要求他洗澡,“还特意嘱咐我洗干净点”。家里只有一间卧室,卧室里只有一张床,梁岗提出一起睡。林行说,他当时想两个都是男人,他以前也和男长辈一起睡过,“怕什么?睡就睡吧”。
林行回忆,睡到半夜,他发现梁岗用嘴和手在猥亵他。他在举报信中这样描述自己的感受:“我很害怕,脑子里很乱,我觉得很恶心。我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时间走得很慢,很慢。我当时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行为,该如何定义它。那天我无处可逃,只得他摆布。”
林行更多描述自己震惊的情绪,这很难编造。“我根本吓得都不敢动啊!”他这样写道。
时隔10年,对细节的回忆仍在刺痛受害者。“梁岗身体里有头恶魔。”他写,那天过后,他一直安慰自己那是做梦,他还曾鼓起勇气告诉梁岗,他们之间只需要简单的交谈,不需要太亲密的动作。“他知道什么意思,但没有直接回应,只是笑笑”。
但在入秋时,梁岗又带林行回家。林行称,他这次知道保护自己,谎称自己有传染病,于是那晚梁岗没有靠近他,他在客厅沙发上过夜。
林行留意到,自己宿舍的男生陆续被梁岗带离,彻夜不归。
不同于学霸林行,王伟是班里比较调皮的男生。他称自己那时“爱接话,下课了没事就到办公室看一看,找老师玩”。受教师母亲的影响,他把梁岗当成榜样和朋友,衣服破了,东西掉了,都会想叫班主任帮忙。
这是一种天真的信任,但梁岗辜负了王伟,把他带回了家。他在举报信中回忆,侵害从2010年开始,具体时间记不清。晚自习下课前,他被梁岗叫去聊天,聊到深夜,对方建议一起回家“继续聊”。王伟称自己没有多想,“我又对这一位对我关爱有加的班主任非常信任”,于是跟着梁岗出学校回家。
梁岗妻子依然没在家。梁岗告诉王伟,他妻子出差去了。记者获悉,梁岗的妻子在医院工作,时常上夜班。王伟回忆,他被要求去洗澡,但在洗澡过程中,梁岗突然从浴室的门冲进去,要和他一起洗,“让我很突然,但又不知道怎么拒绝”。王伟说,他赶快冲了一下跑了出来。
夜晚,老师和学生睡在一张床上,林行经历的一切又再次重演。
03
卧谈
黄正义阳光帅气,性格外向。在梁岗的推荐下,他被同学们投票选为23班高一下学期的班长。他不愿接受记者的采访,匿名举报之后,他也没去报警。他的老同学告诉记者,黄正义如今在体制内工作,担心卷入这种事情后,对职业发展不利。
黄正义是宿舍里的“吹哨人”,他在深夜的卧谈会上,最先打破了沉默。卧谈会的具体时间难以确定,但应该是发生在林行、王伟以及其他同学被带走过夜之后。黄正义提起了梁岗的“怪异行为”。
卧谈会之前,黄正义刚被梁岗从学校带回家过夜。在举报信中,黄正义匿名讲述了那晚自己的经历,文风诙谐,故事结局是梁岗没有得逞。
但在林行的记忆里,黄正义并没有表现得如此云淡风轻。“第二天回来之后,他整个人都傻掉了,愁眉苦脸的。”林行说,他发现了黄正义的异常,猜想他可能有了和自己一样的经历。
林行说,黄正义很活泼,爱开玩笑,但与老师共度一晚后,整个人却变了。“他当时眼神就很呆滞,现在我的脑海中还能想得起来,他本来皮肤就稍微有点黑,那天回来显得很无精打采的,眼神也很彷徨。”
卧谈会上,他们描述自己受到侵害的尺度更加轻微。看起来只是试图搞清楚班主任的异常,像是讨论难解的数学题。
对于梁岗的动作,同学们无法理解,不知如何定性,他们用开玩笑的语气将其解读成“怪异行为”,“癖好”。他们缺乏性教育,不懂性取向的区别,“我们只是说他男女通吃,就不敢再描述下去了。”林行说,当时没有人能解释,在课堂上经常谈论与“师娘”的恩爱,在桌子上放着师娘照片的班主任梁岗,为什么会对男生有如此行为。
卧谈会几乎每周都有,“都没有把这个事件上升到性侵的高度。”王伟回忆,甚至某个晚上,有人被带走了,他们卧谈起此事,也只半开玩笑地说“梁岗的魔手又伸向了谁”。
这种无所谓的气氛,既是互相提醒和安慰,也是一种逃避。“看到有人发生不好的事情,有人就会说‘啊你也被摸了,你也不干净了,就那种开玩笑的’,” 王伟说,同学们也只能在卧谈会上一同大骂恶心,“就觉得好像踩到狗屎的感觉”。
张宇宙自称受害轻微,因此他相信了卧谈会上的就是所有。“已经到我接受范围的尽头了。”他称自己当时认为,梁岗不敢对学生做更加过分的事。“我以为大家在宿舍发发牢骚就完了,没想到那么严重,后来我想,估计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尤其是那种性行为,就算发生了也不可能讲的,会有羞耻的感觉。”
张宇宙被侵害,发生在高二上学期快结束时。梁岗获得一个“四川省中学最具风采班主任”的奖项,在成都领奖。据当地媒体记录,颁奖晚会是2011年1月8日。梁岗去领奖时,带去了张宇宙和王伟。
张宇宙是当时的23班班长,他回忆,在去往成都的路上,他和王伟都为梁岗感到高兴,“感觉脸上有光”,但在领完奖的晚上,梁岗要求三人一起洗澡,还把双人间的两张床拼在一起,自己睡在两人中间。
半夜张宇宙醒了,发现梁岗的手在他身上游走,之后他把被子裹紧,才能安稳睡到天亮。第二天他与王伟说起此事,对方称也被摸了,后来在宿舍的卧谈会上,他才发现还有其他受害者。
04
惩罚
尽管男生达成了共识,梁岗喜欢对小男生“上下其手”,但无力阻止梁岗对他们继续侵害。
梁岗找了一间空的办公室,建立了心理辅导室。在晚自习时,他有时会叫同学8人一组去教室里静坐、互相倾诉,以及手拉手唱歌,也会叫同学单独辅导。他立了规矩,在心理辅导室发生的事情要保密。
在封闭的心理辅导室里,梁岗给独自前来的男学生按摩放松。参与举报的同学们都称,自己在这间教室遭到了性侵害。
黄正义说,那次拒绝后,直到高中毕业,梁岗都很疏远他。有一次他上早自习迟到,梁岗拒绝让他进教室。“他也没继续关心我,什么奖学金啊,带学生出去参加讲座啊,入党啊,都没跟我说。”
王伟从心理辅导室逃走,但之后遭遇了惩罚,再之后,他用出走“报复”老师。
王伟说,在心理辅导室,当时梁岗已经对他实施性侵。之后,他镇定下来,明确表达反感,离开心理辅导室。“这个事情发生之后,梁岗对我的态度就急转直下。”王伟说,高三的一个早晨,矛盾爆发,他多吃了一碗面,早晨迟到了几分钟,梁岗不让他进教室,让他去教师办公室面壁罚站一个上午。“从早自习七点半开始,一直站到上午十二点。”他回忆,自己对着墙哭了一上午。
“我觉得没有理由这样做,高三时间紧迫,耽误我的学习,惩罚力度也太大了。”王伟说,激动之下,他离校出走。
曾经担任班委的张宇宙回忆,王伟离校后,梁岗带着八九个班委满宜宾市地去找他,“就怕他出事”。王伟的母亲也到了学校,每天坐在老师办公室里等消息。两天后,王伟找回来了,“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离校出走。”张宇宙说,王伟回来后只是宣称心情不好,没有多说。
如今,王伟为自己离校出走的举动感到后悔。“当时本来是想让梁岗认识到他的错误。但是后来我觉得其实受伤最大的不是他,而是我的爸妈,我的外婆他们。”他称,离开学校后,没有做出格的事情,只是找了个宾馆睡了两天。
林行说,高三时,23班对迟到同学基本上是经济惩罚,很少罚站。“请大家喝水,加一桶水费钱就可以了。”而对王伟被罚站和出走的事情,他也有印象,“梁岗让他罚站的”。
05
苦恼
在心理辅导室的遭遇,令林行想要毁灭自己。那是2011年冬天,高三的第一学期。他学习状态不好,想找班主任梁岗聊聊,梁岗却把他叫到心理辅导室。这间教室在高三教学楼里,对面就是高四复读班,教室里有桌椅、沙发,开着热风空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任由他摆布。”林行说,这之后很多年,每当想起此事,想起自己没有反抗,他都苦恼抑郁。从心理辅导室出来,他还想过“走极端”。
高三,张宇宙也有过极端想法。面对记者,他最初称,这应该与梁岗的“惊悚一夜”无关,但他想了片刻又表示,自从他拒绝与梁岗亲密接触,对方就开始疏远他,作为班长,他无法获得班主任的认可。
张宇宙曾向梁岗寻求安慰,但却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是高三上学期的一天,晚自习结束后,梁岗把他带了出去,张宇宙此前未被梁岗带走过夜,当时也不知道其他同学遭遇严重的性侵。于是陪梁岗走向学校门口的路上,他抓住机会,向班主任倾诉自己“心理扭曲,感觉像是戴了个面具”。接下来,梁岗回应说“我也有责任”,并拒绝让张宇宙陪他走出学校,让他回宿舍。
06
沉默者
卧谈会上,没人听过陈诚分享自己的经历,他沉默了。“他就是不愿意说这些事情,就算是我们笑他,说他,他也笑一笑就过了。”王伟说。
但所有人都知道,陈诚被梁岗带走过夜的次数最多。林行告诉记者,他认为陈诚是他们宿舍受伤害最深的。
陈诚是班长,被梁岗“偏爱”的班长。他的任期是高二下和高三上两个学期,按规定,每个班长只能工作一个学期,就要换届。陈诚还获得了入党的资格,每周他都抽出一个晚自习去党校学习,当晚不回来,同学们猜测,他借住在梁岗家。
当班长的一年间,陈诚变化很大。舍友们回忆,陈诚比较白,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当班长前,他帅气阳光,性格外向,但后来逐渐变得阴郁沉默,成绩也开始变差。
王伟告诉记者,晚自习后,陈诚经常不知所踪,凌晨才回寝室。宿舍的人常背地里叫他“可怜的陈诚”。而当每次陈诚晚归,即使宿舍厕所的热水也停了,但陈诚仍然要接凉水洗澡,很多次把他吵醒,当时他没有想太多,只是抱怨两声继续睡去,但现在,当他回忆起那时的打水声,有了新的解读。
07
道歉
2012年6月,23班毕业。林行去了遥远的北方上大学。巧合的是,这时梁岗也离开宜宾三中,应聘到成都石室中学北湖校区当化学老师。
2013年12月28日,央视《新闻调查》播出《性侵犯:隐蔽的罪恶》,两名男士对镜头露面作证,高中名师、华东师大二附中老师张大同在20年间,以“检查身体”为由,性侵多位男学生。这集深度报道指出,这类悲剧背后,是性教育的缺失和男性被性侵的法制空白。
林行当时上大二,刚刚有了人生第一台电脑,他看到这集报道后,认清了梁岗侵害行为的恶劣性质。他把报道的链接发给陈诚,希望一起举报梁岗,但对方仍然沉默。
“你想说什么?”这是陈诚收到视频链接后,发给林行的第一条消息。“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我们应该做点什么。”林行回复。但陈诚却劝他:“向前看吧,没必要。”林行告诉记者,那集视频他下载了下来,至今仍保存着。
在这不久,梁岗到林行所在的城市讲课,联系了他。根据林行的网络日志,那是2014年3月22日晚上,林行收到了梁岗的信息,对方让他去机场接,并且晚上到酒店睡觉。林行拒绝了,理由是晚上宿舍要查寝,他无法离开。
实际上,那天是星期六,宿舍没有检查。“我就知道,如果我去接他,晚上肯定跑不掉。”林行和梁岗约好第二天见面。第二天一早,林行去了梁岗所在的酒店,在到酒店的路上,林行决定这次要个道歉。
林行回忆,他7时30分就到酒店了,当时梁岗还没起床。此后两人聊天叙旧,逐渐聊到了高中时的亲密接触。林行点出:“我知道以前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我知道那是什么性质的。”
林行记得,梁岗听了这句话后,向他道歉了。“他说‘对不起,没想到给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对不起’。”林行回忆,这之后,梁岗向他解释,那段时间他妻子流产,腹中的双胞胎去世,令他备受打击,他希望有像林行一样优秀的儿子。说完这些,梁岗开始夸赞林行的优秀,并表达认可。
“他说的这些话让我觉得很舒服,我就放下了戒备心理。”林行说,梁岗还向他倾诉失去孩子的痛苦,“他说‘想哭,要是哭一场就好了,但是他哭不出来’。我就觉得好可怜。”
林行说,当时听到这番话,他内心有了轻松的感觉,也试图去原谅老师。但后来他和其他同学交流后才发现,他们也听过同样的话术。“应该有好几个同学都差点成为他的儿子。”
高中毕业后,梁岗与同学们紧密联系。其间,还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08
举报
2020年3月4日,李滔在成都石室中学的百度贴吧发帖《北湖校区梁岗老师性骚扰男学生》。李滔是成都石室中学2015届的学生,梁岗自2012年6月起在这所中学任教,担任他的化学老师。
帖子里附上了一封邮件,是李滔写给石室中学校长的举报信,信中陈述了梁岗对他实施的侵犯。
李滔告诉记者,事情发生后,他有一两周吃不下饭,几个月里都很精神涣散,“你知道就是故意想去忘掉,却偏偏忘不掉,反而记忆会更加深刻,就感觉更加羞耻。”他难以把这段经历向朋友倾诉,“第一步就把自己否定了,我当时觉得我不配当一个受害者”。他担心朋友的不理解,质疑他为什么不反抗。那个学期,他挂了4门课。
“我虽然有拒绝,但是没有很激烈的反抗,我一直在想,当时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直接穿上衣服就走?越想越沉浸在自责的情绪里面了。”李滔说。
林行把李滔的帖子转给陈诚,陈诚却依然只回复“不想提了”。但张宇宙、王伟等其他同学同意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之后他们召集舍友,一起联系李滔。
李滔建了个维权的微信群,林行和王伟加入时,里面已经有超过十人。最后群里的人数达到20多人。“全都是受害者。”张宇宙说。此后,共12个人写了自己的经历,组合成了一封长长的举报信,在4月30日发表了出来。
李滔说,看到其他人的经历,他才原谅了当初没有反抗的自己。“我觉得这是一个人性,与我们从小受的教育有关系。学生和老师是有伦理关系的,从小我们都被教育要尊重老师,没有反抗不能怪当时的我。”
09
“坏狼”
十二人的联名举报信在晚间发布出来,引发大量关注和讨论。压力迅速传导至梁岗那边。
记者从知情人士处获悉,4月30日晚11时30分左右,梁岗就接到自称宜宾政府机构工作人员的电话,对方提醒他看看帖子,“如果是造谣就报警。”梁岗告诉对方,举报内容除了2位同学说的之外,其他人都是编造的。他未否认的2位同学,曾经在2018年底报过警,在司法机关留有记录。
从那封信里,梁岗第一眼认出了匿名的林行。此时,一位曾经是宜宾三中2012届23班的女生联系他,问他是不是真的,这个女生是一名法律工作者,劝老师“如果是真的,要去自首”。梁岗向女生否认,并问到了林行的手机号,给林行拨去了电话。
梁岗的语气疲惫,带有哭腔。“我希望得到原谅。”他对林行说。林行的语气中却有愤怒,他语速极快,用四川话回答:“你晓不晓得你对我造成了好大的伤害,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梁岗说“我晓得,但是……”林行质问:“你是我最喜欢的老师儿,你为啥子这样做?”梁岗只是回答:“对不起,我晓得,但是我告诉你有部分不是真实的。”
这段对话被林行录了下来。“梁岗在电话里面跟我说,他对我的好就是没有目的。我觉得这句话应该反过来听,他对我的好都是有目的的。”林行告诉记者,那通电话里,梁岗试图用师徒感情打动他,但林行明白,师徒感情只是表面的一层糖,而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是糖里的毒药。
林行还质问2014年梁岗向他道歉的事情,梁岗没有否认。“我的确,没有就是,在这个事情上没有把它处理好,稍微过分一点。”这位曾经的老师说,在接下来的交谈中,他追问举报背后的策划者是谁,但林行不愿透露。
“我需要对话。”梁岗哀求。“你不需要跟任何人对话,你需要的是跟你自己内心里面的那头狼对话。”林行把重音放在“狼”上面。
林行的反驳,用到梁岗曾教导他的人生哲理。有一次,梁岗对他们讲到,人的身体里有两头狼,一头是好的,一头是坏的,要学会与坏的那只对话。
林行说,现在他也要鼓起勇气,去面对梁岗身体里的那头“坏狼”了。
举报信发出的当晚,梁岗显然没有做好面对“坏狼”的准备。他不断地翻找电话本,搜索每个匿名举报者的信息,给他们打电话。凌晨过去,迎来了5月1日,在宜宾的妻子给梁岗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情况,怎么办?”
梁岗当时与妻子分隔两地,独居成都。梁岗供述,凌晨一点,电话那头的妻子在哭泣,他满脑壳都在想策划人是谁,开车出门,漫无目的地四处兜风。他用手机刷到和自己有关的新闻,下面评论骂声一片,他甚至想开车钻到卡车底下撞死,但他妻子不断给他打电话,让他多想想她和娃娃。
天亮之后,梁岗回家,开始有记者敲门。他咨询在2018年底有同学报案时,他聘请的律师,律师建议他冷处理。新的一天是5月1日,梁岗说,他从成都开车回宜宾。他称,自己之前一晚没合眼,从下午2点钟从成都出发,开到晚上9点钟才回到宜宾。梁岗供述称,在宜宾待了几天,有人请他看八字,“想挣点钱”,就开车回成都。
5月4日晚上,他在成都被警方挡获。2020年5月6日,梁岗因涉嫌强制猥亵罪,被四川省成都市公安局成华区分局监视居住。2020年5月22日,成都市成华区检察院批准逮捕,执行逮捕。成都市公安局成华区分局于2020年7月22日向成华区检察院移送起诉。
10
证人
早在2018年,因遭遇梁岗猥亵,就有2名成都市石室中学的毕业生报警。
2018年11月2日,梁岗因涉嫌强制猥亵罪被四川成都成华分局刑事拘留,但在2018年11月29日被取保候审。2019年11月28日,取保候审一年期满后,检察院作出继续取保候审的决定,并于2020年1月20日作出不予起诉决定。
2020年1月20日成华区检察院出具的《不起诉理由说明书》上载明,梁岗为寻求精神刺激,违背他人意志强制猥亵他人,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七条之规定,应当构成强制猥亵罪追究其刑事责任。但他如实供述犯罪事实,系坦白,可以从轻处罚,自愿认罪认罚,可以依法从宽处理。
这份司法记录,是梁岗最初只承认猥亵过两名学生的原因。
2020年8月31日,成华区检察院撤销对梁岗的原不起诉决定,将原案与本案合并审查,并于2020年9月4日形成起诉书。
梁岗的妻子为他聘请了两名律师。记者打通其中一名成都律师的电话,对方称“我们这边不接受采访”。知情人士称,梁岗自认为在生活中是一个好丈夫,他支持妻子长期上夜班,帮妻子写职称论文,每月出房贷的钱。
但梁岗在结婚前,曾交往的另一名女友却说,“走不进梁岗的内心”。知情人士透露,梁岗在与前女友确认了恋爱关系后,很长时间没有提出过更亲密的举动。梁岗的学生也说,他时常向同学讲与妻子“交往半年才牵手”的故事,用来证明他们“纯洁”的感情。
梁岗与男同事交往中,也时常有越界之举。记者获悉,他曾经在宜宾三中的两名男同事曾作出证言,称梁岗行为不检点。
对于前同事的描述,梁岗全部予以否定。知情人士称,梁岗告诉警方,那是宜宾三中同事嫉恨他,组织学生污蔑他。而对大多数同学的指控,梁岗或不承认,或称是同学们主动的。
而举报信发出后,曾有人质疑,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体格已经不算弱小,为什么不反抗。但一位曾经受过侵害的同学告诉记者,自己毕业后当了老师,发现老师的智识对学生是压倒性的,才理解了当年不懂反抗的自己。
更多梁岗曾经的学生看到举报信后,走进派出所,控诉自己遭遇侵害。
但成都市成华区检察院据此只起诉了梁岗在2016年至2018年期间的犯罪事实。在《起诉书》中,在2009~2012年间,林行和宜宾三中同学们的指控未被记载为“犯罪事实”。 被害人代理律师万淼焱告诉记者,这与立法滞后有关,直到2015年11月1日起施行的《刑法修正案(九)》,才在刑法第 237 条强制猥亵妇女、儿童罪的条款中,将猥亵妇女改为“猥亵他人”,令强制猥亵罪的对象也包括14岁以上,不再是儿童的男性。
起诉书记载,2016年至2018年间被害人有7名,6人毕业于成都石室中学北湖校区,1人毕业于宜宾三中。七起犯罪事实中,6起发生在被害人上大学之后,1起发生在被害人高中期间,当时,有两人未满18周岁。
发出举报信的当晚,在与梁岗的通话中,林行曾经提出“你唯一能见到我的地方是法庭”。此案开庭前,林行无法获得被害人的身份,他申请作为证人出庭作证,在开庭前三天,法院并未通知他。
2020年11月12日,此案在成都开庭。前一天,林行仍然买了机票,飞回成都。开庭时,他在法院门口站着,进不去,也不愿离开。后来,他被安排到一个空房间等待。
林行曾经设想过自己在法庭上与梁岗“对线”的场景。在想象中,梁岗身穿囚服,在法庭上辩解称“学生都是自愿的,有一些描述不是真实的”,林行反问梁岗:“你给我讲一下,具体哪些不是真的?”
就像在课堂上,学生挑战老师的普通场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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