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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借招工的名义,一些皮包公司联合医美机构和贷款平台,以提升颜值兑换更为优渥的待遇为借口,说服前来应聘、工作的年轻员工申请贷款整容。
最终,受骗的少女们带着一身负债离开。她们企图改写命运,却因此为人利用,折戟返乡。
01
落入陷阱
双眼皮手术和一场隆鼻术,给了22岁的李清一副新的长相。拆线那天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双眼皮创口浮在肿胀的眼皮上,眼眶周围的淤青还没散去。接受了隆鼻术的鼻子看起来没有太大异常。
李清并不在意自己的新面貌。她整形并非为了变美,按照公司主管的逻辑来说,通过整形拥有更美的面庞,应该理解为升职做的“增值”。为此,本不富裕的李清在所谓主管的哄骗下,贷款整形。
主管告诉李清,可以把她从一星客服升级为二星客服。除了底薪多1500元以外,她还能给公司旗下主播引荐医美资源,从中抽成。当时,她的说法让李清以为,如果自己也整形,就能容易说服别人,借着更高的职级赚更多钱。
那是2021年8月初,李清面试了成都这家所谓的科技公司。它的办公室在成都知名商业区金牛万达广场的一处写字楼3楼,宣称公司主营软件开发,旗下有一款热门直播软件。办公室很宽敞,玻璃窗前挂着百叶窗,遮蔽从屋外穿透而来的刺眼阳光。李清填好面试表格后,就坐到了4、5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女生中间。没多久,李清就被叫进了办公室面试。
面试官是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她介绍自己名叫吴娇,宣称自己是公司的法人代表。她告诉李清,公司既招聘文员,也招聘主播。前者月薪3千元,每周上六天班,负责后台数据处理。后者虽是主播,但不用在镜头前露脸,底薪比文员高,一个月4500元,还外加提成。
见李清对做主播没什么兴趣,吴娇不再啰嗦。20多分钟后,面试结束。回家的路上,李清就接到了通知她入职的消息,在正式开始工作前,他们要李清接受7天的试岗培训。
次日,李清到公司上岗。吴娇很快与她热络起来。她关心李清的生活细节,包括住哪儿、家里几口人,也问过她有没有朋友在成都。之后,她嘱咐李清,在办公室不要和别人说话,因为“会影响到别人”。
培训第二天,吴娇把李清介绍给了一个小个子女人。她告诉李清,这个女人是公司的主管,名叫“黄力”,之前是服务员,靠着自己的能力,年纪轻轻就在公司当上了主管,月入3万元。之后,黄力把李清拉到自己工位旁的沙发上,和李清攀谈起来。
机会突如其来。这位年轻的主管告诉李清,虽刚认识,但自己很看好她,想把李清从一星客服升级为二星客服,那样她不用纠缠于后台数据,可以和主播对接,靠给主播推荐医美机构和对接资源抽成。黄力连带着提及一件事,宣称自己有一个徒弟,成了公司的二星客服后一个月能拿一万多,用这些钱还清了读书时借的助学贷款,而如她一般当上主管的话,每周光提成都有一万元。
一万元,黄力口中一周的提成,是李清在老家做酒店前台三个多月才能赚到的薪水。而且,李清积蓄最多的时候都没有达到一万元。“厉害呀。”看着眼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李清在心里感慨。得知黄力愿意提拔自己,李清很高兴。她当即跟黄力表示,愿意跟着她学,努力挣钱。
听她这么说,黄力让李清在下一个周一前,邀请6个人下载一款公司开发的软件。只要完成这个任务,就可以升职。“她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你,这个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让人专注于完成任务,从而放松警惕感。”如今,李清已经把当初的骗局分析得很透彻,但她坦承,在当时她只想牢牢抓住黄力给的机会,并未细思其中是否有不妥。
周一,李清完成了任务,给黄力汇报工作,黄力几乎看都没看,就把李清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里培训,那一次的内容,是了解医美知识,方便以后工作时为负责的主播把关医美资源。李清老老实实在本子上记下知识点。培训时,两人坐得很近。黄力状似闲聊地指着李清的脸说:“其实你长得挺不错的,就是眼睛不好看。”语气里流露出一丝遗憾。
这说中了李清的心事。李清眼睛并不小,但她在意那细看有些耷拉的眼皮和微微的大小眼。有时候出门,她会用双眼皮贴遮掩。她身边许多人割了双眼皮,李清暗自想过,等有钱了也要去做这个手术。
黄力还在安慰她,说自己以前眼睛也不好看,但割了双眼皮,命运随之改变。她宣称整形前的前男友让她负债,而整形后结交了一个富二代,刚认识就收到了对方发来的五千多元红包,手机坏了,男友也会立刻给自己换一台苹果手机。
李清点点头,表示附和,但她心里无动于衷,她内心觉得:“这种东西打动不了我,靠一个男人,我觉得没必要,我可以靠我自己。”
见李清反应冷淡,黄力继续延展话题。她说起读书时,学校里有人专门欺负她。有一次,黄力只是看了一眼班上的大姐大,对方就说黄力在翻白眼,扬言要打她。好在老师出面,让黄力逃过一劫。
这回李清更加投入。“只是因为眼睛不好看,就要被误会。”李清联想到了自己,曾遭遇霸凌的她也想过,是不是自己长得好看一些,就不会被欺负。李清卸下了防备,她完全忘记,是自己先和黄力聊过被霸凌的经历,才露出软肋,给了对方机会,针对她在意的事编了一段能让李清共情的故事。
见李清听得入神,黄力继续诉苦,暗示不在脸上动刀做不好这份工作。她说,最初自己也是二星客服,但业绩不好,因为客户质问她:为什么说得这么好,自己却不去整形?黄力无言以对。相比之下,另一个女孩生意火爆。别人看到她眼睛做得好,不需多费口舌,就能连开好几单。
黄力对李清说,她当时为了改变这种命运,一鼓作气,割了双眼皮、垫了鼻子。没有存款做手术,她就去借贷,做完手术后立刻有了业绩。她还故作轻松地提起,手术后就算没有提成,扣除日常开销,光靠底薪也能还贷。
李清不自觉地想到自己:“如果我不做(整形),别人也不会找我做,如果我自己做了,别人就会相信我。”
她追问黄力,做手术花了多少钱,还了多久贷款。黄力模糊地说,每个人不一样,但肯定能还完。她嘱咐李清,不要在网上查别人整形花了多少钱,公司有内部优惠价。如果决定去割双眼皮,这种小事也不用告诉亲戚和朋友。
入职第七天,2021年8月19日,李清的培训期结束,到公司办理入职。到了公司,黄力突然告诉李清,当天有一个安排了整形的女生来了月经,不能手术,因此诊所空出了一台手术。黄力鼓动李清,借着这个机会去面诊看看。
中午12点左右,黄力挽着李清的手,走出公司。那天,成都下着小雨,李清穿着薄薄的连衣裙,有些发冷。路上,李清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预约的外卖。“没关系,我去帮你拿。快走,医生和银行的人都等着。”黄力催促她。李清感觉,黄力挽着自己的手使上了点力气。事后,李清才读到这句话不对劲:“我没有确定要做手术,不存在别人等我的情况。”但当时,李清不自觉地加快步伐,因为她觉得,让这么多人等着自己,确实不好。
走了不到十分钟,还没出金牛万达商业区,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家宽敞明亮的美容机构。一进门,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就展示着许多整形成功的案例。还没来得及细看,李清就被拽上了楼梯。进了小房间,面诊师告诉李清,她需要割个双眼皮,再垫个鼻子。
李清不想整鼻子,但当时,李清还不觉得自己真的会接受整形。还没来得及开口,房间里又进来一个自称是银行工作人员的人。她让李清把手机解锁给她,帮她看看能不能办贷款。李清试图以自己操作为由拒绝,但对方借口担心说李清不会,把手机拿走了。
没有手机,李清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不知过了多久,面诊师拿出面诊单,上面写好了李清要做的项目:全切双眼皮、去皮去脂、大小眼调整、宽鼻矫正、鼻头缩小、鼻翼外切……双眼皮手术花费27800元,隆鼻术花费66000元,“内部价”优惠后,合计总价为83800元。
面诊单
当时李清不知道,这张单子上罗列的术语,几乎囊括了所有医美整形中眼睛和鼻子能做的项目。而在全国知名的三甲医院,做全切双眼皮手术最多也不会超过1万块。
“我已知晓本次手术所有项目明细及分期金额,同意分期,同意手术。如若违约,本次手术的所有耗材费用及违约金均由本人自行承担。”按照面诊师口述一字一句写下这些字时,李清脑袋都在发懵。按了手印、办下贷款后,进手术室前,李清还按黄力教的话术,录了一个“自愿整形”的视频。
躺在手术台上,李清闻到一股皮肤被烧焦的味道,刀子划过眼皮,李清的眼前血色一片。双眼皮手术后,换了另一个医生给她做鼻子。医生衣服上浓重的饭菜味让李清一阵恶心。他给李清套上一个带着灰尘的氧气面罩。李清几近窒息,想把面罩拿下来,但那一刻,全麻起了效果,她晕了过去。
醒来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李清吓了一跳,“像鬼一样”。双眼皮上是密密麻麻的针线,鼻梁两侧有两个夹板把鼻子夹起。因为长时间只能用嘴巴呼吸,李清嘴唇干裂,稍动一下,整张脸都会抽痛起来。
回到家,李清仔细查帐、整理才发现,自己在小雨花、百度、美芽三个平台分别借贷了33800元、15000元以及35000元。总共83800的贷款,加上利息,自己一共有11万元要还。此前,黄力一直告诉李清,借的是银行贷款,利息不高。
想到曾有同事借了6万网贷,都还得很辛苦,李清无法想象自己以后要怎么办。但那时,李清还抱有一线希望:“以为真的会有主播能找到我,让我推荐医美资源。”
02
为什么是她
拆线一礼拜后,李清在8月底回到了公司。办公室里添了些新面孔。不像最初入职时,吴娇紧紧跟着自己,李清发现,复工后,自己成了一个“闲散人员”:没人带、没人管。
她本以为,自己作为“二星客服”,需要处理数据、和主播联系,但她发现,周围的同事都没有在做这样的工作,而是一直在和新人聊天。李清听到,他们聊的内容和当初自己培训时很类似:家里几口人、住在哪里、和父母关系如何。一旁的李清起了疑:为什么他们要说一样的套话呢?
或许是因为李清已经成了上了钩的鱼,午休时,吴娇也没有再管李清,她和公司其他同事吃了饭,饭桌上,还有几个新人。见李清不吃辣,新人好奇问其原因。李清没有避讳,告诉她,自己刚做了整形手术。
不知怎么的,事情传到了黄力耳朵里。李清被叫到小房间,平时笑脸相迎的黄力沉着脸警告李清,不要和新人透露整形的事,因为“会吓到别人”。李清觉得不对劲,试探地问,那自己应该怎么做,还跟黄力表态:“我想好好学,好好挣钱。”
黄力点了点头,给李清发了一长段话,让她自己看。李清离开前,主管补充了一句:“当初我们怎么对你的,你还记得吗?我们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别人。”两年过去了,这句话仍让李清头皮发麻。
黄力发来的那段话叫:“第一天,了解原生家庭、感情经历、消费观念。第二天,铺垫人物,介绍公司高管,铺垫可晋升的岗位。第三天,铺垫整容项目和分期(以领导和自己为例),放大痛点,给她造梦。”
尽管黄力没有亲口捅破那层窗户纸,但这时,李清已经意识到,根本不存在什么主播,也没有什么提成。从入职到躺上手术台,都是黄力和吴娇的工作流程,一场引诱她借贷整形的骗局。而现在,黄力在邀请她加入,成为设局者的一份子。
实际上,所谓的7天培训期是一个劝说周期。7天里,公司会派一对一负责人套取应聘者的个人信息。了解到应聘者的家庭背景、消费习惯、医美观念等情况后,负责人会不断攻击应聘者的容貌,现身说法,向女孩们展现整形后,生活的美好。
培训的第7天,是收网之时,负责人会以“手术有空档”为由,哄应聘者到医院面诊,用其身份信息借下贷款,把女孩送上整形手术台。如果最终女孩不接受整形,公司会以“培训不合格”为由,不给她们提供岗位,让她们离开。
整形后的女孩回到公司,发现工作内容并非先前所想,她们才会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场骗局。发现真相后,她们中有人留了下来,成为加害者;也有人选择离职,过上负债的生活;还会有部分女孩留在公司,约人面试,做做样子,只拿底薪,承受贷款的压力,勉强维持生活。
李清宣称,整形后留在公司观望的十多天里,她在公司遇见了当初在整形医院为自己面诊的面诊师。当时那位面诊师自在地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和公司的同事聊天。她猜,公司的主管黄力、吴娇以及医院里所谓的面诊师其实都是串通好的,假借招聘,从受害者的整形消费中赚取暴利。复工后,李清在会议上听到,公司8月份的业绩有两百多万,“他们还说业绩一般,下个月加油。”
后来,公司高层又透露,他们骗了上千人。在存储女孩们“自愿整容”视频的网盘里,有上千条视频。受害人中被骗金额最少2万,一般都是5万至8万。
整形手术的金额明细
李清的生活由此改变。有时候李清会想,为什么是她受骗。月薪过万,是黄力抛出的有效诱惑。一来,如她从小城到大城市来打拼的女孩,大都有股豁得出去吃苦挣钱的劲。把整形包装成为工作做出的牺牲,对她来说具备迷惑性。
再者,李清有着职高文凭,没有其它职业技能资格证书。来到成都讨生活时,她很快意识到这样的受教育程度在成都能找到的工作十分有限,待遇也往往在5000元之下徘徊,月入过万的待遇如非奇迹,很难降临在自己身上。试问有谁会舍得放走“奇迹”?
来成都前,李清在老家四川内江的一个酒店当前台。办理入住、打扫卫生、端茶送水是这份工作的全部。当时,李清借住在姑姑家,大人们对这份月薪3000元的工作很满意。在家人看来,姑娘终归是要嫁人的,不用赚太多钱,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也不用远走他乡打拼。大人们总念叨,外地太乱,骗子太多,女孩子最好待在家人身边。李清是个听话的孩子。高中时,她服从家里安排,在老家上了职高,学习会计。毕业后,也没有离开内江。
或许是因为年轻,李清并不想安于现状,想改变的念头一直存在。前台的工作繁琐乏味,她不想一直从事这样“不动脑”的工作,加上对工资不满意,李清在2021年6月,说服了姑姑,离开了内江,到成都谋生。
一开始,她想在成都找一份和会计相关的工作,但拿着职高文凭、也没有相关资格证书,李清没法摸到理想行业的入行门槛。她只好降低标准,找了份教育机构的邀约工作,给机构组织会销。很快,李清就发现,这家机构虚假夸大了培训的效果,有忽悠家长的嫌疑。李清不想昧良心做事,决定离职,这才去到了那家公司。
李清入职的两个月前,刚满23岁的四川女孩杨茜也加入了这家公司。读书时,杨茜总在抖音上刷到成都春熙路的视频。时髦的男女、繁华的街道让杨茜对这座城市有很多憧憬。
当时,杨茜在四川绵阳一家专科院校学习室内设计。在毕业前她到成都实习,想找一份和专业相关的工作。但可惜,专科的学历并不能让她如愿,她最后只能在一家装修公司,做销售。
比起短视频里的热闹景象,杨茜在成都的生活略显乏味。杨茜的工作就是打电话给客户,通知他们去看装修。忙起来,一天要打200多个电话。每天工作近10小时,一周休一天,换来每个月3000块钱薪水。
毕业后,她想找一个轻松的工作。找了快两个月,都没着落。能争取到面试机会的,都是一些不太靠谱的工作,“要么就是去做销售,要么就是去金融公司,让你去拉别人贷款。”
就在杨茜焦虑时,一个陌生人加了她微信。在对方形容中这是一家美容院,招美容顾问,工作很简单,在电脑前回答顾客问题就可以,不加班。这正合杨茜心意。她拉上当时也在成都的表妹一起,参加了面试。
“有没有了解过医美行业?”
“没怎么了解过。”
“对整容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看法,不排斥。”
不到十分钟,杨茜就完成了面试,当天同意入职。过程之顺利,抚平了杨茜急于求职的心。当时,应届毕业的杨茜还并不知道,自己步入了一个怎样的陷阱。7天后,杨茜、杨茜的表妹和后来的李清一样,躺在了同一家整形机构的手术台上。
当女孩们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份轻松的工作时,全然不会意识到自己已陷入“招工美容贷”的骗局:它通过招聘吸引求职者,以职业形象要求应聘者贷款整形。
类似的骗局并不少见。据媒体报道,2020年北京、上海、河南、山东、河北等地逮捕10多个“招工美容贷”诈骗团伙,查抄9家涉案美容机构,刑事拘留涉案嫌疑人123名。2021年,北京朝阳法院审理了一起“招工美容贷”诈骗案,9名19岁至33岁的年轻女性被骗总计46.9万余元。针对受害者群体,《北京青年报》曾做过受害者特征梳理,发现受害者多为女性,年龄偏低,受教育程度偏低,且急于找工作。
“我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不懂得拒绝。”李清把受骗的另一部分原因归结于自己的性格。她性格温顺,年幼时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她习得了顺从和隐忍。
李清出生农村,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打记事起,她的父母就在广西玉林做废品生意,春节都不回家。只有在暑假,李清才会和爸妈待上一段时间。儿时记忆里,父母都忙着上货、出货,也没多少时间陪伴自己。没什么事做,李清就帮着做饭、照顾年幼的妹妹。
上初中后,李清从乡下到镇上读书。作为转学生,李清承受了许多莫名的恶意。李清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不喜欢自己。她发现,班上一个人缘很好的女生,每个礼拜都有好几百的零用钱,她总会大方地和别人分享零食,轻轻松松获得众人的好感。懵懂的李清觉得,是因为没有钱,所以别人看不起自己。
那时候,李清几乎没有可以支配的零用钱。整个初中,没怎么长个头的她穿着小学的衣服,其他同学的校服下是崭新时髦的内搭。偶尔,她会用暑假父母给自己的零用钱,在小摊贩那儿买双二三十块的帆布鞋。
到现在,李清的家境也不宽裕。父母把积蓄借给了别人,老家的房子建成许久,也还没装修。上了年纪的父母从广西玉林辗转到四川乐山,仍旧做着废品生意。作为长女,李清常常想,如果自己能挣到更多钱,就可以让父母不用那么辛苦,让别人看得起自己。
于是,得知黄力愿意提拔自己,整形能帮自己争取更高收入时,她犹豫着,没有过多反抗。
意识到被骗后,深陷绝望的李清想过和这些骗子“同归于尽”:她想开上几单,把贷款还了,不让家人承担自己犯错的压力,再一边收集证据,把骗子和自己都送进监狱。
复工后,李清为了收集证据,在公司待到了2021年9月11日。培训新人时,她一遍遍地重复自己走过的流程,回忆起诸多细节,“对别人洗脑的同时,就是不停地再重复回忆自己当时被骗的过程。”两年过去,这个1999年出生的姑娘用“凌迟”二字来形容当时那个过程带给自己的感受。
03
漫长的修复
2021年9月初,李清差点骗到一个叫张瑶的女孩。女孩23岁,曾是一名乡村老师。3000块钱的工资不仅要供自己吃穿用度,还要接济家里的哥哥。背负12000元的助学贷款,张瑶的生活很节俭,在酷热的夏天,她会一套衣服连穿两天。
像当初黄力对李清做的那样,李清给张瑶看自己的工资单、点昂贵的外卖。她试图让张瑶相信,只要整形,就能过上和自己一样的美好生活。
一切很轻易。很快,李清感受到了张瑶对她的信赖。李清和别人说话,张瑶也不吭声,乖乖站在一旁。无论李清做什么,张瑶都跟在她身后。
按照流程,张瑶入职的第三天,李清把她带去见主管吴娇和黄力。两人故伎重演,对着张瑶的五官一通挑刺:眼睛小,鼻子塌,眼神还不友好,看起来很凶。说得张瑶几乎要流下泪来。
“这种女孩太好骗了,最少也能骗她做个双眼皮、再做个鼻子,一个月至少要还5000块,你让她以后怎么活?”李清回忆当时决定要救张瑶时,自己心中所想。
当晚,李清给张瑶打了电话。“你是不是在看镜子,看自己的脸?”李清对张瑶说。张瑶有些不好意思,推脱说没有。听李清说出真相后,张瑶沉默了很久。李清手把手地教她编辑了一条短信,说家里有事,要离职。因为李清,张瑶逃过一劫。
培训中,李清还接触到不少境遇不同,但又底色相似的应聘者。一个女孩,为还清自己欠下的一、两万贷款,到工厂工作。还清债务后,她又来到这家公司,谋求新工作,差点又跳入另一个火坑。还有一个学摄影的女孩因为创业失败,想要来公司学习运营的办法。
在另一起2021年发生在广东肇庆的“招工美容贷”骗局中,有女孩在高中毕业后就出社会打拼,当过收银员、做过足浴店前台。足浴店倒闭后,因为想换个行业看看,她应聘了一家传媒公司,做礼仪。被哄骗贷款整容后,女孩又在哄骗下,踏上了去往泉州的列车,成了一名陪酒小妹。
不如张瑶幸运,李清只能自救。2021年9月10日,李清叫上其他两个受害者,拿着证据去派出所报警。第一次报案未果,李清不甘心,开始在网上发帖、联系媒体。她找到了三、四十名落入相似手法的女孩。
整形的诊所
不少人的命运,因为这场关乎收入的借贷整形改变。一个准备和男友结婚的女孩,拿着10万元彩礼还清了贷款。李清猜,可能因为整形的欠债,女孩仓促定下了婚事。还有人因此被家人责骂,和亲人断绝关系的也有。
她还遇到几个侥幸逃脱的女孩。她们中有人刚满18岁,流水不够,办不下贷款,公司最后以“不合适”为由,没有让女孩通过培训。还有一个女生,18岁就进入社会,工作经验相对丰富。当她听到公司旗下有一家医美公司时,就觉得有猫腻,提了离职。
整形后的杨茜和表妹也在回公司后识破了骗局,她们找了个理由辞职,放弃了报案,接受了要背负贷款生活的现实。直到遇到李清。
离职后,为了谋生,杨茜找了一份线上办公的剪辑工作。这份月薪3000元的工作好处在于,不用外出,可以少见人。迫不得已外出时,她会带着口罩,挡住自己肿大的鼻子。如果与人近距离交流,她会不自觉地把口罩往上移。
剪辑工作不稳定,没一个月,公司倒了。催债的电话还是准时找上门来。杨茜没办法,只能“以贷还贷”。她借遍了所有平台上的贷款,欠款越滚越大。最多的时候,她每个月要还9000块钱。日子过得拮据,杨茜和表妹每天吃水煮青菜度日。
杨茜用“浑浑噩噩”来形容那段时期。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每天除了打游戏,什么都不做。后来,在父母的接济下,她才重新打起精神,出门找工作。因为害怕被骗,她不敢再去公司,宁愿进厂,忍受两班倒的作息,重复日复一日的动作。
工厂流动率很高,很多人来了第二天就走,但杨茜没办法,为了还债,她只能忍着。工厂每月15号发工资,6、7号,催债的电话就会追上门来,嚷嚷着要把她告上法庭。
李清告诉杨茜,网贷平台可能和招聘公司是一伙儿的,如果还钱,意味着又在给骗子打工。历时4个月,还款2万后,李清决心不再还款,她告诉网贷平台,等案子调查结束后,她会继续还债。
受李清影响,杨茜还了4万多后也没再继续。催债的电话仍骚扰杨茜和她的亲朋,但她已经无所谓了。卸下债务压力,杨茜的状态好了很多。现在,她在一家水果店做收银,月入3000元。休息时,她还是会刷刷短视频。看到有人吐槽成都骗子公司很多,她会默默点个赞,然后快速滑过去。
李清仍活在阴影里。报案无果后,李清仍在奔走。这消耗掉了她很大的精力。为了还债,她还要做销售,24小时待命,回消息,日结100块钱,勉强维持生计。
每个月,李清要还5000块钱。工资不够,她还要发传单,做兼职。最崩溃的时候,李清想过自杀。不过最后,她想到这是出租屋,弄脏了,会麻烦到别人。
李清主动把被骗的事情告诉了父母。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直到母亲的哭声打破沉默。也许是出于歉疚,父母和李清联系的频率高了起来。母亲安慰李清,不用着急挣钱,等过几年自己做不动了,再让李清养活自己。现在,母亲唯一的企盼就是李清开心。
奔走了两个月,案子终于在2021年11月26日立案,至今仍在调查。此后,李清还是没有找长期的工作,她疑心变得很重,“找工作前会做很多背调,面试完了也不敢去。”
因为没有还完款,李清的征信有了逾期记录,花呗被停用。如果以后上了黑名单,成为失信人员,还会影响后代。不过说到这里,李清很果决:“我不会结婚,也不会生小孩。男人、女人我都不相信了。”以前,李清还对恋爱抱有幻想,希望能通过结婚,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去年12月底,读高三的妹妹要回家上网课。父母让李清从成都回家,照顾妹妹的起居。匆忙收拾行李,李清踏上了回家的列车。车窗外,城市的高楼快速从李清眼前划过,她想,离开这座城市,自己或许能轻松些。
但离开了成都,一些痕迹还是伴随着李清。两年了,李清的眼睛仍旧没有恢复好,眼角的皮肤会耷拉下来。因为手术操作的不规范,她长了很多倒睫,常会不自觉流泪;鼻子也是,用棉签能擦出血,也不如以前好看。她陪小侄女玩耍时,小孩不小心碰到李清的鼻子,她的整个面部,连带心脏都剧痛起来。
今年过年,李清听到外公和别人议论,说李清整了容,更难看了,语气里满是嫌弃。也不知道表妹什么心思,跑来告诉李清,自己也想整容。李清几乎没有和谁详细复盘过整件事。每次提起,对方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李清是为了变得更好看而整形的。她懒得解释,索性闭嘴。
现在,妹妹返校,父母在外地,李清一个人住在乡下的家里。每天早上,李清会把家里打扫干净,喂喂鸭子,再搬张躺椅,在院子里晒太阳。现在,李清有很多时间,但她没法沉下心来学习,“唯一希望的,就是能把那群坏人抓进去,其它的,我都无欲无求。以前感兴趣的,现在都不感兴趣了。”
回家后,她还是睡不安稳:一两点睡,第二天七点半就醒了。失眠时,她的脑子里总反复出现手术当天的画面,“如果那天我回去拿了外卖,我就不会被骗;但凡多一点心眼,我也不会被骗;如果我会拒绝别人,我也不会被骗。”李清无法停止责问自己。
睡得最香的一次,是李清梦见,自己识破了骗局,改写了结局,把坏人抓进了监狱。那天,她一觉睡到中午,没舍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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