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尽梅花:原文见《达州晚报》,作者陈美桥 每一根萝卜都潜藏着艺术家的气质。一块土壤水分的多少,决定它父性里的辛辣程度,而水分的均匀程度,又关系到母性的容颜里,是否光滑圆润或者表面龟裂。寒冷,使萝卜的个性,在每一天的自省里,悟出更加深刻的脆甜。秦大妈的木质阁楼里,刚刚从晨霜里拔回来的,水灵灵的红皮萝卜,正躺在背篓里,静待被清洗后,回归自己的粮仓。萝卜捎带着肥沃的泥土,钻进秦大妈肌肤的褶皱里,她的手掌就成了大地上遗留的,枯老的树根。 一个上好的泡菜坛,是萝卜短暂的青春期保鲜的最佳粮仓。秦大妈每年都会在泡第一批萝卜前,用被开水烫过的纱布来过滤坛水。娇嫩的水红萝卜,坠入澄清的坛水,开始容颜的转变。它逐渐舍掉热烈的红艳,去成全一坛盐水粉色的梦幻。大约三五天后,萝卜生辣的烈性,磨砺出成熟的微酸和爽脆,这是泡萝卜最佳食用期。一坛泡萝卜的清空和填满,是秦大妈在冬天里反复操作的活计。爆香的腊肉,在铁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泡萝卜的意外闯入,使一碗白米饭应合着油润和酸香,让山村里严寒的艰辛,有了短暂的退场。 即使简单地用辣椒油和几粒白糖,在碗里翻转拌合,小小的泡萝卜粒在舌尖上的硬度和咸香,也阐释出这种在历史中经久不衰的食物,存在的要义。红皮萝卜的新鲜登场,是一盘凉拌萝卜丝,历经嘴里清冷的脆,留在胃里热辣的香。鲜萝卜切成细丝,以盐稍腌五六分钟,挤掉水分,佐以辣椒油、蒜泥、酱油、香醋、芫荽拌匀,似乎成了成都蹄花店里的标配小菜。白萝卜和青皮萝卜,常常以大块的形状翻滚在一锅排骨汤,或者筒子骨汤里。炖萝卜汤,骨肉的比重宜比萝卜稍大为宜。萝卜纵横交错的纹路里,会渗透浓郁的脂香。舌尖上一块甘滑的炖萝卜,是食物之间水乳交融的片断重现。 一锅上佳的萝卜汤,添水不能过多,微火慢炖,用充足的时间,等待动物蛋白完成前世被托付的灵性的使命。一锅热汤在炉灶上的瞬间崩盘,往往源自水分满溢的泡沫,和它对于烈焰的恐慌。金黄的鸡汁,包裹着白萝卜条朴实的躯体,鲜美的触觉埋藏着一颗甘甜的水晶心。只用鸡汁与盐拌匀的白萝卜条,整齐地码于盘中,入笼中蒸熟,是满目萧瑟的冬季,在视觉上的一抹暖色调。炒白萝卜丝的柔滑,是餐桌上最质朴的期待。萝卜以通体的清白,化解口欲之后堆积的食滞,理顺满腹纠结的肠气。将萝卜擦丝,用少许盐腌制,逼出水分。温锅上油,油热后,爆香蒜片,连料带汁悉数入锅,加盖后用小火焖到汁收油亮,起锅前来一把青蒜苗,炒断生即可。偶尔胃口欠佳,便可在爆香蒜片时,加些野山椒碎,酸香爽辣。将牛肉碎炒香,配以葱姜蒜和小米辣为佐料,调味小指粗的熟萝卜条,美其名曰,回锅萝卜。 农历新年过后,大地悄悄在红灯笼的褪色中,渐渐泛绿,春天来临。赶紧拔掉还未变糠的萝卜,晒成萝卜卷,是母亲在开春忙碌的头件大事。萝卜洗净后,连刀切厚片,在向阳之地系上长绳,整齐地挂上去。 柔软的轻风,搂着阳光的腰身,紫外线不断照射,萝卜的身体开始收紧,最终,蜷缩成一尊尊充满禅意的塑像。晒好的萝卜卷,在阴凉干燥的环境里储存,能让一锅腊排骨汤的厚重,增加无数次甜弹和韧性。当夏季的泥土变得干燥,萝卜会吐出回苦和更重的辛辣。湖南人深谙萝卜的脾性,将厚皮的上好白萝卜,片出2厘米的厚片,改刀成形,用低温盐腌四五小时,然后冲掉多余的盐分和生辣,吹干。再让野山椒锐利的酸辣,在山泉水里沉吟,缓解一根萝卜在泥土里缺水的苦楚。还要用几勺蒸鱼豉油和陈醋在老坛里的历练,帮助一片萝卜坦然地,脱去稚气。做麻辣萝卜丝,让父亲有足够的耐心,站在案板前,顶着腰部以及手臂的酸软,为客人准备一款滋味十足的小菜。六十厘米直径的大盆,装满萝卜。要变成如毛衣织针般均匀粗细的萝卜丝,是父亲额上浸出的汗珠,与一把锋利的菜刀,最默契地配合。切好的萝卜丝,在簸箕上晒蔫,再用辣椒粉、花椒粉、五香粉、盐等佐料,均匀地揉拌。一个中年男人以不惑的手势,使每一根萝卜丝,都富有同样的色泽和味道。他手上沾满的佐料,涂写着这一世,曾经历过的甘苦。有一回,由于我的疏忽,未及时将做好的萝卜丝装入坛中,密封保存。它们因高温而生出粘液,还发出馊味。我望向父亲摇着蒲扇的背影,忍痛将其倒掉,如同每一次愧疚地辜负他的心血。 四季,在日渐催生的皱纹里,不断轮回。萝卜,以向阳或者背阴的姿式,在餐桌上展示它变化各异的个性。一根萝卜的情长,是吸饱岁月渗进泥土的汗水,用盐粒引出汹涌的汁液,冲淡我们油腻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