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德国下萨克森州雷登镇一处5000平米的帐篷中,
120辆大众ID3次列排开,各自连接着一台电脑。
这些即将交付的新车正在“刷机”,
写入让车辆能正常驾驶的系统软件。
在原本的计划中,
ID3将在下线后像智能手机那样以OTA的形式远程、实时更新系统软件。
但在临近交付的关键时刻,软件仍在匆匆赶工,
大众的OTA模块也难堪重任,不得不紧急转为有线升级——
对于一家顶级汽车品牌而言,
这无疑是100枚战斧巡航导弹都抹不掉的污点。
等待刷机的新车超过1万1千辆,
搞定一台车大概需要7小时。
80余名工程师也不得不星夜兼程,
三班倒穿梭在ID3茫茫的车海中手动更新。
在大众内部,ID3并非边缘车型,
而是承载着大众向电动车转型的历史使命。
从现实层面来说,
ID3的成败也决定着一批大众高管的职业生涯:
大众销售和营销负责人尤尔根•斯塔克曼数月前立下“军令状”,
保证ID3在夏天正常交付。
但最终的结果是,
ID3带着并未开发完善的软件在9月匆匆交付,
尤尔根则惨遭降职。
ID3的铩羽而归非没有预兆。
德国《经理人杂志》在2020年3月爆料,
在大众总部沃尔夫斯堡,
CEO
赫伯特•迪斯(Herbert Diess) 牵头的高层小组,
每天最多要面对ID3测试人员上报的300个软件bug。
大众为之投入了上万人,
依然没能顺利保障ID3上市时软件就绪。
直到今年3月,近20万名ID3车主要想OTA无线升级,
也必须先把车辆开到4S店进行有线升级。
原因更是匪夷所思:
此次升级时间将长达12小时,
而ID3的电池不足以支撑那么久,
因此需要返店更换,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更加尴尬的是今年4月初,
大众表示将“首次邀请中国领先科技企业参与集团全球采购,
进一步推动以软件为核心的战略转型。”
全球汽车霸主向刚坐上牌桌的中国公司抛出橄榄枝,
多少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每年销售近千万辆新车,营收2500亿欧元的大众,
何以在一辆车的软件上屡战屡败?
01 终极豪赌2019年11月,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现身大众茨维考工厂,
时值中国的新能源汽车保有量已经突破300万辆,
特斯拉的第四座超级工厂将在8天后宣布落地柏林。
在大众全新的电动汽车工厂中,
默克尔代表政府表态,
德国将付出“最大努力”推动汽车产业转型。
在大众集团CEO迪斯的陪同下,
默克尔参观了大众转型的第一个阶段性成果——
第一台量产下线的ID3。
但此时的ID3,其实是“硬件就绪,软件在研”的半成品。
在这款半成品上,
61岁的迪斯押注了大众的未来,
以及自己的职业生涯。
2015年,
曾任宝马开发部主管的迪斯转投陷入排放门丑闻的大众,
决意通过带领大众转型证明自己。
出任CEO后,
迪斯推动董事会为电动化转型投资70亿美元,
并招揽宝马旧部
克里斯蒂安•森格(Christian Senger)打造了纯电动汽车平台MEB。
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此后,全球车企纷纷效仿大众,
打造各自的纯电动汽车专属平台。
但迪斯很快发现,
大众转型成功的决胜点不是电池和电机,
而是软件。
机械出身的迪斯,
在几年时间里迅速领教了什么叫做“时代变了”:
2017年,特斯拉通过软件解除锁电,
帮助部分车主临时获得了更长的车辆续航,
以逃离飓风灾区。
2018年,特斯拉则通过OTA,
把Model 3原本糟糕的刹车距离缩短为顶级水平。
2019年,汽车产业立国的日本人拆了一辆Model 3后惊呼,
“这个我们可做不出来”[5]。
特斯拉做到上述一切的基础是
软件定义汽车: 基于Linux自行开发了车辆操作系统软件,
并将原本数十个ECU组成的分布式电子电气架构,
精简为4个高性能计算中心构成的集中式电子电气架构,
让汽车发出的几乎每一条指令,
都尽可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而不是单纯依赖供应商。
特斯拉的成功促使迪斯决定摸着特斯拉过河:
打造全新的电子电气架构E3,并力主大众自行研发车辆操作系统VW.OS,而ID3将会是首款搭载它们的车型。 森格并未在任上见证ID3软件成功交付大众对操作系统不可谓不重视,
研发团队由迪斯的心腹、曾带领团队成功研发MEB平台的森格打头阵。
但森格遭遇了一个空降兵在企业管理中所能遇到的最坏情况——
时间紧、任务重、山头多。负责研发VW.OS的软件部门Car.Software在2019年6月成立时,
距离ID3既定的上市时间仅有一年多。
这样短的时间,
重新研发一个车载操作系统是完全不够的——
作为对比,2005年,谷歌收购了安迪•鲁宾的安卓,
而Android 1.0直到2008年才发布,
更不要说安全性要求更高的车载操作系统。
由于时间紧迫,森格只能在大众内部抽调人手。
但大众旗下有十余个子品牌,各子品牌又有着各自的小的体系,
森格作为一个来自宝马的异乡人,
其掌握的话语权难以在集团层面做资源调度。
在Car.Software最初的1600人中,
森格只搞来了100名软件专家。
无奈之下,
森格只能选择大量外包,这样可以加快速度,
但代价往往是项目管理的失控。
VW.OS实际上处于“自研但没完全自研”的尴尬状态,
2020年夏天,大众软件危机顺理成章地爆发。
作为第一责任人,森格当年7月黯然下课,
被发配至边缘的商用车部门。
软件危机爆发前两个月,
一位前奥迪研发主管撰文痛批大众等传统车企转型的弊病。
在这篇名为《终将血流成河——只因我们皆在沉睡》
(There Will Be Blood — Peter Mertens, Former Head Of Audi R&D: “We All Did Sleep”)
的文章中,他如此总结:
“如果你错过了,你就是错过了,]总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02 人事风暴森格的败走,自然而然会影响到一手提拔他的CEO迪斯。
第一个反攻倒算的,是大众的工会。
在工会的视角里,
来自宝马的迪斯并没有显著拉近大众与特斯拉的距离,
反而一边在往掌握实权的关键职位上安插旧部,
一边在不断说服集团以转型为借口裁撤数万个工作岗位。
作为劳工利益的代表,工会背后是大众第三大股东——
占股11.8%的德国下萨克森州政府,
而在大众最高权力机构监事会中,
劳方更是占据了一半席位,
这意味着工会将很大程度上决定CEO的去留。
伴随着软件危机在2020年夏天的爆发,
工会主席
奥斯特朗(Bernd Osterloh) 领导劳方力量弹劾迪斯,
让后者被迫交出了大众汽车品牌的帅印(仍保留大众集团CEO职位)。
直到大众集团的实际拥有者,
保时捷&皮耶希家族意识到工会与CEO的内斗最终将毁掉大众的转型,
才以一纸支持迪斯的公告缓和了局面。
左:迪斯,右:奥斯特朗 但迪斯的嫡系部队Car.Software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森格下台后,Car.Software迎来了两位新的负责人,
出任CEO的
希尔根博格(Dirk Hilgenberg),
与担任监事会主席的
马库斯•杜斯曼(Markus Duesmann)。两人虽然都是迪斯在宝马的旧部,
但他们都没有操盘过操作系统的研发。
杜斯曼是纯正的机械工程师出身,
希尔根博格虽然会写代码,
不过他在宝马的岗位是生产系统高级副总裁。
同时,整个部门一直面临人手不足的情况:
Car.Software在成立之初,
计划在2020年底在全球集结5000名员工,
但这个目标从未实现。
而在4000余名员工中,
真正的软件技术专家则只有1000人。
特斯拉之后,全球车企都加入了对软件工程师的争夺中:
奔驰计划招募3000名软件工程师,
宝马则希望在2023年前招到10000人。
对大众来说,Car.Software的传统开发体系与软件开发模式格格不入;
另外,大众既有的薪酬体系对高级软件人才的吸引极为有限。
重重压力下,2021年3月,
Car.Software更名CARIAD进行独立运营,
公司成分从有限责任公司改组为欧洲股份有限公司。
官方声明称,这
“有助于CARIAD建立更加现代化的决策机制和敏捷开发体系”。
但独立运营的真正好处是,
CARIAD的薪酬体系和激励机制不再置身大众的框架之下,
让其能够大胆抢夺稀缺的汽车软件人才。
2021年末,
CARIAD终于从美国流媒体公司SiriusXM招揽到新一任首席技术官,
在这之前,其CTO职位已空缺近一年。
迪斯则从2022年开始出任CARIAD监事会主席,
亲自督战大众软件转型。
但这场战役并非迪斯打鸡血就能保障胜利,
如何让企业走入“软件定义汽车”的时代,
也不仅仅是大众所要面临的问题。
03 软件阴云2019年前后,
大众曾与奔驰商议共同开发一个统一的车载操作系统,
并应用于整个德国汽车行业,
但由于种种权力与利益分配问题,
这个“德意志汽车联盟OS”最终胎死腹中。
与大众一样,
奔驰也组建了自己的车载操作系统研发团队,
计划集结3000人,打造奔驰自己的MB.OS。
然而与大众的剧本高度相似,
奔驰负责牵头此事的高管、巴基斯坦人Khan也在权力斗争中出局。
大众和奔驰的问题,
基本上也是强大的德国汽车工业在转型过程中遇到的主要问题:
1. 缺乏威望和话语权职业经理人难以掌握整个公司的转型方向;2. 在车载操作系统的研发上,种种原因让德国难以短时间内集结开发人才。前百度总裁陆奇曾如此形容:
“原来的功臣都在第一条产品线上,
如果CEO不参与,军阀会将第二条产线杀死”。
而在军阀势力强大的德国车企中,
职业经理人常常陷于军阀割据的环境中,
显然转型的难度来得更大。
另一方面,即使德国车企渴望变革,能够从本土软件产业获得的内援,也着实有限。德国其实是欧洲软件第一大国,
坐拥SAP、西门子、Software AG等顶级IT企业。
2018年,德国软件收入在欧洲国家中排名第一,占比22.3%,
欧洲排名前100的软件公司,德国则占了一半。
但问题在于,
德国叫得上名号的大型软件公司,
基本都依附于其强大的制造业,
并不存在一个比肩Google或Netflix的互联网软件巨头,
面向普通用户打造2C的消费软件。
于是,当大众决定自研车载操作系统这种类似于安卓,
最终将为千万乃至上亿用户服务的软件时,
他们的需求和本土人才的供给出现了错配。
2019年末,
大众从德国第一大软件公司SAP挖来其CTO Björn Goerke担纲软件研发,
但在Car.Software波云诡谲的局势和天坑般的任务前,
Björn只在CTO的位置上上待了不到一年,就匆匆离职。
德国Bitkom数字协会的一份报告显示:
2021年,德国的本土IT人才缺口达到9.6万人。 与此同时,
中美的IT巨头依靠海量用户积累了大量数据,
以高薪延揽了最顶级的算法人才,
在过去数年的AI技术浪潮中,
两地的IT巨头扮演了人工智能人才的集散地,
中美的自动驾驶研发则因之直接受益,
诞生了全球最多的自动驾驶独角兽。
新能源车的产业链复杂程度并不弱于燃油车,
三电、自动驾驶、芯片设计与制造都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大众环顾四周,却发现在德国找不到一家顶级的自动驾驶公司。2019年,
大众投资26亿美元押注福特旗下的自动驾驶子公司Argo.ai。
而此前则有传闻,
大众为了解决在中国的自动驾驶研发问题,
有意收购华为某自动驾驶部门。
今年4月28日,大众Cariad中国子公司正式成立,
这个团队在中国拥有600余名员工,
将担纲自动驾驶、智能座舱软件的研发。
德国人大概不会想到,
在用百年时间构筑了最坚实的壁垒,
打造最尖端的汽车制造体系后,
当汽车行业的重心从硬件倒向软件之时,
作为德国王牌的汽车产业,
竟然开始呈现一种空心化的尴尬局面。
04 尾声大众CEO迪斯和Car.Software新任CEO希尔根博格最早的交集可以追溯到20年前。
2001年夏天,
还是宝马牛津工厂经理的迪斯正在为生产焦头烂额:
新款Mini(1996年被宝马收购)马上要量产上市,
但他在英国找不到足够多的熟练技术工人,进行两班倒生产。
在解决生产问题的间隙,
迪斯与希尔根博格顺便一起解决了Mini上的一场小小的软件危机:
他们共同修改了大概15句代码。
迪斯叮嘱这位未来的亲信:
“要确保我们不会因为IT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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