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日中午,我从成都市锦江区启程,在成都站乘坐Z50火车,开始了我时隔两年的回家之路。
按照正常行程,我会在10月2号早晨到达石家庄,然后再从石家庄乘坐大巴,回到我的老家河北省邢台市新河县。
在回家前,我妈对我说,网格员已经警告过他们,亲人返乡必须报备,不然就要承担法律责任。
于是,我就通过一个二维码表单,认真填写了报备信息,并上传了自己最新的健康码、行程码和核酸阴性结果,随后我就上了火车。
然后,我和这位网格员持续了二十四个小时的战争,就正式拉开了序幕,我上火车没多久后,就接到了老家小区网格员的电话。
他语气严肃地告诉我,只要我回去,那就会把我拉进方舱,集中隔离七天。
我说,那不行,我从低风险区过来,成都和邢台的出行政策都写得很明白,落地三天两检,连居家隔离都没有,你居然直接让我进方舱集中隔离,你是疯了吗。
他见我态度很是强硬,便换了柔和一些的语气说,那七天居家隔离,你能接受吗?
我说,七天五检?
他说,不,是七天居家隔离,要给你家门口贴上封条的。
我说,那不可能,还贴封条,你是疯了吗?
他又说,那七天五检?
我说,不,就三天两检。
他说,那这样吧,咱俩各退一步,三天居家限离,你尽量少出门,可以吗?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好的。
然后,他就挂断了电话,
到这里,最让我惊讶的还不是「即便从低风险区回来,也要进方舱集中隔离七天」这件事,而是「网格员口中的防疫规定居然是可以讨价还价的」。
挂完电话之后,网格员让我加了他的微信,然后在微信上要了我的行程车票信息,这些在之前填过的报备表单上都有,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再要一遍。
然后,他又问我要了我父母的身份信息和联系方式,说是小区用来登记的,我也没有多想,就给了他。
我以为讨价还价完之后,这件事情就结束了,没想到这才刚开始。
在他和我索要完上面那些信息之后没多久,他就又给我打来了电话,告诉我还是必须要集中隔离七天。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所有申请和审批都是要由县长批准通过的,而现在正是国庆假期,县长是不上班的。所以没有人审批这些返乡申请,因此你就必须要进方舱集中隔离七天。
我说,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因为县长国庆不上班,所以我就要被拉进方舱集中隔离七天?
他说,是的,
我说,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疯话。
他见我不吃这套,立刻就又改了说法。
他说,因为你到石家庄后,要坐大巴回来,而大巴一路都会不停地上人,下人,这种风险实在是太大了,所以你回来后就必须要进方舱集中隔离七天。
因为我老家这个县城是很小的,小到根本就没有火车站,更不要说通火车了。
也就是说,不管你从什么地方回来,到家前的最后这段路都一定是大巴车。
我说,那你的意思是说,所有人不管从哪里回来,不管是不是来自低风险区,只要是最后这段路坐了大巴车,回去就必须要进方舱集中隔离七天,对吗?
他说,你可以选择自驾回来啊。
片刻的沉默,回荡在我和他之间。
我说,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疯话。
他又说,那你能接受什么?
我说,居家隔离三天,这就是最多了。
他说,行吧,那我按照这个给你填表了,但能不能批下来,我也不确定哦。
我说,行。
就这样,我们的第二次通话结束了。
但是,从他最后这句「能不能批下来,我也不确定哦」所流露出的意思,我就觉得这事儿不可能到此为止。
果然,没过多一会儿,他又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说,卫健局不同意我居家隔离三天,必须进方舱集中隔离七天。
我说,国家的出行政策和县卫健局的公告,都写得明明白白,低风险区回来的人,只需要落地三天两检,如果你要让我去方舱集中隔离七天,你就拿出文件和政策来,不然我是不可能去的。
他说,这是卫健局说的,我也没办法,你要有问题,你就找卫健局吧。
我说,行,你把卫健局的电话给我。
他就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我立刻打了过去。
卫健局的电话是一个大姐接的。
我把网格员的说法给这位卫健局的大姐说了一遍。
大姐说,政策都是网格员负责解释的啊,你为什么会打到我这里来,你问他们就好了。
我说,可是网格员要让我去方舱集中隔离啊。
大姐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不然你打防疫办的电话问问。
于是,她就又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然后,她就挂断了电话。
这个防疫办的电话,我至今都没有打通。
于是,我就又给网格员打了过去。
在得知卫健局的说法是「一切政策都归网格员解释」之后,他的态度便更加骄傲,更加胸有成竹了起来。
但我坚持不肯松口答应进方舱集中隔离七天。
我就坚持住一点,那就是国家政策就是低风险区过来,只要落地三天两检就可以。
期间他用了各种各样的说法试图恐吓,威胁我,让我意识到如果不进方舱集中隔离,那问题就相当严重了。
但我就是不肯松口,坚持他们不能违反国家规定和政策。
他说,那我们就先按居家隔离三天来落实吧。
然后,他就挂断了电话。
至此,其实我已经在和他的拉扯当中感觉非常疲惫了,想着居家隔离三天也不是不能接受,那就这样吧。
结果,过去十几分钟,我妈就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妈说,网格员给她打电话了,又是一通警告和恐吓,让我必须去方舱集中隔离七天,然后再回家居家隔离三天,总共要隔离十天。
到这里,我已经非常生气了。
他见吓唬不住我,居然去吓唬我的父母,原来他前面跟我要我父母的个人信息和联系方式,是为了用我父母来对我施加压力。
我立刻就又给他打了过去。
这时,我的语气已经很不好了。
我说,国家、卫健局公告都没有说低风险区回去要进方舱集中隔离,你比国家还大吗,你现在这属于知法犯法,你要是不讲法律,那我们就找个讲法律的地方去,看看到底是你知法犯法的罪过大,还是我从低风险区回家拒绝集中隔离的罪过大。
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那我们还是按三天居家隔离来落实吧。
然后,他便挂断了电话。
但到这时,我已经不相信他的话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就这样轻易死心的。
果不其然,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他又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用给我下最后通牒的语气说,县长别下了通知,要求我进方舱集中隔离三天,不用七天了。这就是最终决定。
之前在他口中那个「国庆假期不上班的县长」,突然就开始上班工作了,并对我这个普通人的回家政策做出了如此具体的指示。
到这里,我已经觉得他嘴里这一会儿一变的政策实在是太过出默,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这荒唐的说法。
我说,那我怎么去方舱呢?
他就直接用微信里发了一个地址定位给我说,你下了车自己过去就行。
我说,啊?我自己过去?
如果我当真是有那么巨大的传染风险,那他就不怕我在自己去方舱的途中,把这风险带给沿路经过的路人们吗。
但他显然是不觉得「自己去方舱集中隔离」这件事有什么荒唐之处,还好心地给我提出了建议。
他说,你也可以让你爸妈开车送你去方舱,但不要和你爸妈有任何接触,还有让你爸妈给你带着被褥枕头,咱们这儿方舱里是没有这些东西的。
到底是怎么一种f爸妈开车送我去方舱」的方式,才能既做到「送我去」,又做到「不和开车的爸妈有任何接触」呢。
我是想不出我应该在车的哪个位置才能做到这个了。
但我此时已经被他说的话荒唐到哑口无言、无从驳起。
而且,方舱里连被褥枕头都没有,那里面到底会是个什么生存条件,我确实也不太敢仔细想象了。
但他显然把我问「怎么去方舱」这个动作理解成了我我已经松口愿意去方舱了。
于是,他立刻严肃地对我进行了又一次的警告。
他说,这是县长刚刚下的通知,你要是还有意见的话,可以打电话问县长,但我看县长是不会搭理你的,
他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忍不住轻蔑地笑出了声。
然后,他就挂断了电话。
我就是被他这声轻蔑的笑给彻底激怒了,此时,车窗外的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我被他气到根本没有胃口吃东西,更不要说休息片刻了。
到这时候,我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在意到底是要去方舱集中隔离七天还是三天了。
我完全就是被他轻蔑的笑声和放肆的挑衅给彻底激怒了。
我已经是抱着「既然你非要把我送进方舱,那我也一定要给你填够应烦才行,这种自暴自弃,你死网破的心情了。
我就抱着这种心情,开始去提寻所有可能有用的投诉和举报方式。
从成都开往北方的火车是会不断穿山脉、进隧道的,手机信号也因此时断时续,非常不稳定,
常常是我刚在一个页面输入完投诉信息,点提交时网络断了,我就又要从头来过。
整个投诉过程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我把国务院客户选,国家卫健局网站、河北省卫健局短信……等等所有可以投诉的渠道全都投诉了一遍。
其实我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也并真心没有觉得这些投诉能真的有什么用,我也知道这些投诉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石沉大海。
因为我在搜寻的过程中,就已经看到有许多人的投诉是没有得到回应的。
但我就是不服气,我就是觉得不能任由他在我头上这样放肆地拉屎撒尿,我必须要为自己做一点什么。
所以,那天晚上,我就在已经非常疲惫的状况下,憋着一口气做完了所有这些事,然后在火车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那晚,我在火车上睡睡醒醒的,就这样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到石家庄了。
在石家庄站做完核酸、做完抗原,做完报备,然后就出站了。
然后,我就打车去了石家庄的南焦客运站,买了回家的大巴车票。
到这时,我忽然想起,他前面说过,坐大巴回去风险很高,自驾回去就没问题。
那我如果打一辆出租车回去,不就等于是自驾了吗?
虽然打车会多花一些钱,但也比去方舱集中隔离来得好。
于是,我就给他打了电话过去,说出了这个解决办法。
他可能是看我态度跟昨天比起来更加妥协了,所以他便更加强硬地说,那怎么能行呢,我说的自骂是说你从成都就开始自骂,而不是从石家庄开始自骂,你坐火车也是风险极大的,所以你必须进方舱集中隔离三天。
我没有说话。
他见状,便又换上好心安慰的语气说,我也不是没有为你争取啊,我该为你争取的都争取了,可是县长不同意啊,我也没有办法。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说,你,或者县长,都不能越过国家的政策和规定,国家就是定了低风险区回来落地三天两检,你们这样做就是不合理的。不合理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配合的。
他可能是见我并没有彻底妥协,于是就破罐破捧地说,那我也没办法了,我现在也是等局长给了卫健局的通知,然后卫健局再通知我,等会儿通知来了,我把通知转发给你。
我说,好的。
然后,大巴车就开动了。
从石家庄到新河县大概是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的车程。
到这一步,我其实已经基本绝望了,我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希望。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的爸妈。
我在大巴车上收到了我爸的信息。
他问我,昨天和网格员沟通得如何了?
我说,他现在说等通知,等我到了以后,再看情况吧。他就是在知法犯法。
我爸说,你能保证你这一路过来都没有被感染吗?
我说,我从低风险区过来,为什么要平白无故被拉去方舱集中隔离?
我爸说,你要重视起来,千万不能大意,这事关爸妈的健康。
我说,你们是怕我传染了你们吗?
我爸没有说话。
我又说,你和妈妈也觉得我应该去方舱集中隔离,是吗?
我爸还是没有说话。
我说,行,我知道了。
然后,我们就没再说话。
我其实知道这不能全怪爸妈。
他们在老家这个小小的县城里生活,能接触到的信息确实有限。
对病毒、对政策、对网格员和网格员身后所代表着的某种不可知的权威,都有着比我多得多的恐慌和畏惧。
所以,我知道我不能怪他们在此时决定和我划清界限。
但要说我真的不心酸难过,那也不是真的。
至此,我已经接受了这个最坏的结果,也接受了自己下车就要进方舱集中隔离了。
我在车上给自己做了很多很多的心理建设。
比如,去方舱就去方舱吧,我不是一直自诩是青年小说家嘛,去一越方舱说不定还能积累下很多昣贵的一手历史素材,也不全是坏事。
就是类似这种自我说服,自我催眠的心理建设。
就这样,大巴车距离我们县城越来越近,就在还剩下最后二十分钟车程时,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我接起电话,对面是个男人,他说,他是县卫健局的。
他问我,梅骁,是吗?
我说,是的。
他说,是你昨天在国务院客户端留言举报了咱们县过度防疫吗?
我说,是的。
他说,你们小区的网格员让你进方舱集中隔离?
我说,是的。
他说,这怎么可能,咱们县从来没有这种政策,咱们县的政策就是落地三天两检,不可能让你低风险区回来的,还去集中隔离的,他又接着说,让我来确认一下,你是来自成都锦江区?
我说,对的。
他说,锦江区这都一周多没有新增了啊,整个成都都只剩金牛区还有仨中风险而已。
我说,是的。
他说,所以。没问题的,这些网格员真是瞎胡闹,你就跟他说卫健局给你打电话了,你不用集中隔离,只要三天两检就可以。
我说,好,如果他再有问题,我就打这个电话联系您就可以了,是吗?
他说,是的。
我说,好的,谢谢您。
然后,我挂断了这位卫健局工作人员的电话。
我正打算给网格员打电话,还来得及没动手拨打,他就先给我打了过来。
网格员说,没问题了,你直接回家就行,咱们还是三天两检,前三天尽量不要出门。
我说,好的。
然后,我就挂断了他的电话,十分钟后,我下了大巴车,然后回到了家。
至此,我和网格员持续整整二十四小时的拉锯战就正式结束了。
我这算是胜利了,可我却完全不觉得开心,只觉得身心俱疲。
在这一天一夜里,我但凡在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个环节,有任何一点软弱,那我此刻就已经在方舱里集中隔离了。
而且,我也不确定国务院客户端的投诉是不是就一定有用,因为在搜索投诉信息,投诉果道的过程里,我确实也看到了很多人的投诉是没有结果的。
我只能说这一次在我这里是管用了的。我希望这不只是运气好,因为我们不能只靠运气的活着。我希望以后大家在遇到类似荒唐的状况时,这方法都能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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