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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县域小城开一间花店,是许多女孩的美梦。女孩们去往东南沿海打工无果,退回老家,用攒来的钱加上父母的支持开起花店,然而县城不相信浪漫,花店每每凋零、关张,店主们只得草草嫁人生子。可不久后,又会有新的花店开张。
县城花店永不眠。花店荣枯背后是小地方女孩们的命运循环。
01
女孩的浪漫
丁瑶的小镇在秦岭南麓的崇山峻岭中,街巷面貌十数年没什么变化。去年,镇上第一家奶茶店开张,成为被众人围观的新鲜事物,年轻女孩们争相踏足。一个月后,丁瑶才探头探脑走进这家店。
站在门口,她理着蓬乱的头发,提了提松垮的裤子。一进门,丁瑶就开始恍惚,这里的布局有了很大变化。玻璃门上的郁金香贴纸变成了奶茶;放花瓶的架子被两个冰柜取代;工作台架上了油锅,金黄的鸡块在里面沸腾。
一切迹象表明,这个地方已经与她无关。
三年前,奶茶店还是丁瑶的花店,镇上的第一家花店,可人气远没有奶茶店火爆,不到一年就倒闭了。如今站在这里,丁瑶内心很不服气,“为什么大家愿意买奶茶,却不愿意买花呢?”很长一段时间,丁瑶都不愿提起花店经营的失败。
丁瑶开花店的想法源于一次偶遇。那时她已经在家闲了四个月。春节后,镇上的年轻人都陆续外出打工,她迟迟没有计划,每天不是看电视就是睡觉。父母念叨着让她找工作,或是出门相亲,丁瑶什么都不想做,家里时常爆发争吵。
一次和朋友进城逛街时路过一家花店,丁瑶被浓烈的花香吸引,看见店主人正在修剪花枝,精致优雅的模样让人挪不开目光。她突然有了开花店的想法。花店氛围轻松美好,环境优雅安静,曾是她少女时期的梦想。
拥有一家花店,就可以见证无数人的爱情,丁瑶这样想。
攥着外出打工攒下的两万元存款,丁瑶盘下镇上最繁华街道的一个店面,每月租金500元,租期一年。这可是镇上第一家花店,多么富有创意啊。丁瑶兴奋地盘算着。
花店开业第一天,确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上午10点,店里就涌进二三十人,不停有人询问花名和价格,丁瑶累得满头大汗。不少女孩在这里买到了人生第一束花,丁瑶喜欢看她们捧着花的样子,眼睛发亮,笑意藏不住。
不出一月,花店的人气就凉了下来。年轻女孩变少了,不少人抱怨花蔫得快、不划算。女学生们三五成群来到店里,每人挑拣几枝,再凑成一束付款。有时候,花店一天都见不到人,丁瑶只好坐在店里发呆,后来只在赶集日才开门。日子一天天过去,丁瑶对美好生活的想象如同店里的花,萎靡下去。
对小地方的年轻女孩们来说,花店是一个浪漫的生计。特别是县城和集镇,小本买卖是为数不多能支撑活计的出路,花店更是寄托着女孩们对生活的美好向往。当对在外打拼感到疲惫不堪时,花店仿佛一个诗意的亭栈,可以短暂栖身。
25岁的江莹出生于陕西南部的一座小镇,大专毕业后去大城市工作了几年,辞职后回到老家,连续三个多月无事可做,也想不到未来的规划。父母劝她:“女孩心思不要太活络,找个工作混混日子就行。”她想到了开花店。
开店前,江莹进行了周密的考察和筹备。她骑着电动车在区县的街市上逛了好几圈,了解其他花店的情况。手里预算不多,租金昂贵的地段一律避开。最终,她选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店面不足十平米,月租1300元。她看重的是巷子对面的商场,这将为花店带来人流量。
花店所在的小巷子
开花店的理想,激活了江莹失业后颓靡的状态,她再次有了四处奔走的干劲。店面装修后的甲醛还未散去,她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做软装,店内所有家具和装饰都由她亲自挑选和安装。租金和装修花了三万多块,全凭信用卡支付,花店就是她穷途末路时的最后赌注。
17岁的程乐乐也将花店作为自己在小城里维生的希望。曾经她在一所中专学校念幼教专业,三年级校外实习时,她发现自己无法适应这份工作,照顾孩子远比她预想得更琐碎、消耗。她申请休学,在家待了一个月,直到父母开始忧虑她的出路。
程乐乐向父母提出,自己想开一家花店。在她的想象中,花店可以做成复合模式,卖花的同时还能卖甜品。无事可忙时,还可以沏茶和朋友聊天。父母只能支持她的选择,主动为她掏了开店的钱。他们想,或许有一天,女儿会愿意再回到学校。程乐乐并未告诉他们,自己再也不想念书了。
02
人生点缀
开花店,是丁瑶在人生最无望时奋力抓住的一根稻草。那时,她感觉自己被蒙上了一层灰色,花店或许可以使生活重新鲜艳。
打工的经历不堪回首。高中辍学后,她一头扎进东莞的服装厂,打拼四年后,除了一万元存款,什么都没落下,最后灰溜溜地回到小镇。
丁瑶辍学时,班主任没有出言挽留。那是全市最差的一所高中,班里的同学都无心学习,成日逃课、睡觉、上网,每学期都有几个人辍学。她还记得,当年镇上新修一条高速公路,为了动员人们外出打工,喊的那句口号:劳力流出去,财富带回来。
丁瑶外出打工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爱情。她当时谈了三年的男友,初一便辍学了,打工一个月后,给她寄回一部新手机。后来她常常收到男友的礼物,情侣装、吊坠、糕点……她当时就立志,要嫁给这个人。
对当时的丁瑶来说,打工就等同于美好生活。身边一些辍学打工的女孩,总是穿着靓丽,染着最流行的发色,连嘴上的唇膏都亮晶晶的,散发着淡淡的水果味。
男友的怂恿让她下定了决心。他常常邀请她去广东,并承诺会帮她找一份工作。到了东莞,丁瑶进入一家服装厂,被安排去缝制裤子拉链。这难不倒她。在母亲的教导下,她十三岁就学会使用缝纫机。进厂第一天就缝制了五十多条裤子,半个月后突破100条。“打工也没有那么惨嘛。”她说。
打工时,在海边留下的照片
唯一让她不适应的是工时,每天从上午八点忙到晚上九点,只有中午能休息一小时。久坐导致血液不流通,她的手脚总是浮肿。
打工的辛苦并没有消磨丁瑶生活的热情。每天下班后与男友的甜蜜约会,足以抚慰她的疲惫。直到这段感情突然终结。2017年夏天,丁瑶怀孕了。她做好了步入婚姻的准备,男友却直接摊牌,劝她打掉孩子。
堕胎后,丁瑶休养了一周,提出分手,并辞掉工作。无处落脚的她,跑去广州投奔表姐,并尝试着找新工作。广州不缺工厂,到处电线杆上都贴着招聘启事,她打了不少电话,电话那头不是问她在厂里有没有认识的人,就是要求她先交400-1000元的入职费。
没有找到工作,丁瑶回到了老家。老家村子不大,人都彼此熟悉,在外漂泊三年后,她很需要这样的安定感。
回村那天,她穿着广东流行的碎花裙和摇粒绒,顶着刚烫的空气刘海,抹上时尚的唇膏,迎接村里其他女孩羡慕的眼神。虚荣心泛起时,她吹嘘起大城市的广阔与美丽,心底却不是滋味。
三年前,她从这里出发,如今,又一无所有地回到这里。大城市给了小城女孩打拼的机会,大浪淘沙后能留下的仍是少数。消耗完青春期的一腔孤勇后,女孩们发现自己并不具备安身立命的资本,只能退回当初试图远离的小城。
命运之轮循环一般,再次回到原点。
江莹在大专毕业后三年,鼓起勇气走向省会城市,在西安做起房产中介。三年下来,她依旧沉淀在底层,只能靠底薪和少数提成养活自己,有时还要伸手向父母要钱。这常常令她感到羞愧难当。
2020年夏天,她受朋友之邀前往深圳,做起了推销信用贷的工作。没想到在这里遭遇人生的低潮。
公司很小,只有二十来人,老板不到三十岁,看起来谦逊有礼。没过多久,江莹便与老板谈起了恋爱。这段恋情很快招致同事的非议,老板为了避嫌,提出让江莹离职,并替她承担找到新工作之前的生活费。
为了感情,江莹甘愿放弃工作,安心与男友同居,全职照顾他的起居饮食。日子一久,她甚至忘记自己来深圳的目的,找新工作的事也抛诸脑后。
无忧无虑的时光终结于一个早晨。男友上班后发来信息,提出分手,没有原因。一周后,江莹搬回合租房,回到了她刚落脚深圳时的状态。
分手后,她身上只有不到六千块,只够她在深圳生活一个月。重新求职时,她才发现无论是学历还是工作经验,自己都过于普通。大城市对她来说显得有些高不可攀。时间很快过去,她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落寞地回到陕南。
在县城开个花店,并不只是出于浪漫的情怀。她大专毕业,不想做服务员。服装、美容、餐饮等行业又有技术和资金门槛,对她来说并不友好。坐在花香四溢的环境里,她觉得自己对生活的希望又回来了。
03
美好凋零
回到起点的小地方女孩,不再对生活寄予过高的期望。花店成为她们失意阶段的简单理想。然而再瑰丽的想象,也无法掩盖生意的冷酷本色,生计足以挑战她们想法的稚嫩。
江莹很快意识到,开花店终究是门生意,不是单靠热情就能经营下去。
偏僻的选址节约了成本的同时,也制造了一系列障碍。花店主打年轻人市场,可年轻人多生活在高新区,距离花店五六公里,这在小城显得格外偏远,配送费需要三四十元,都是花店承担。有时卖出去一束花,利润全用来倒贴配送费了。
为减少损失,江莹想尽了办法。她主动当起团购群里的团长,帮大家买菜提菜,当别人来取菜时,自然会发现她的花店。这招确实奏效,每次都有人感叹:“这里还有家花店呢。”
为了获得更好的宣传效果,她还常常将花拿到外面拍摄,图片里的鲜花颜色亮丽,氛围优雅,上传后总能吸引不少人下单。
小城里买花的人很少有预购意识,总是打来电话要求现做,常常搞得江莹措手不及。她不愿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单子,哪怕为此辛苦赶工。有时顾客催得急,店里又没货,她就骑上电动车去朋友的花店借。
在她的努力下,花店开业半年后收回了一万多块本钱。然而还清贷款的日子,或许要等到明年年底。对生意场积累一定了解后,江莹不敢太乐观,“现在都说不准,也没准会倒闭。”
深圳那段打拼的经历,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最终只能依靠自己。如今她将所有希望都押在花店上,这是她保证自由安定的唯一选择。去外面打工的日子,她不想再重新经历一次。
开店初期的浪漫想象褪色以后,年轻的女孩们需要将自己历练成冷静的商人,努力琢磨生意经,支撑起人生的退路。这条路也未必能走得更轻松。
相较于江莹开店前所做的周密准备,丁瑶仅凭一时兴起开店的选择,在与现实碰撞后,显得不堪一击。
生意运转起来以后,丁瑶才发现自己没有考虑到的地方太多。同城其他花店大多依赖云南的批发商进货,建立起稳固的合作关系后,由批发商将花送到花店。丁瑶事先没有建立起这样的进货渠道,只能自己找车进城拿货。包一次车,单程每90分钟一百元。考虑到高昂的路费,她只能一次买够一周的量,花的鲜度大打折扣。为了给花保鲜,必须将储藏间的温度控制在18度左右,这又需要搭进去一笔不小的电费。
当初为自己开了镇上第一家花店而自豪时,丁瑶不会想到,其中正隐藏着被她忽视的花店生存逻辑。镇上年轻女孩并不多,顾客只剩下中老年人,然而他们买花的需求并不强烈。
为了迎合老人的需求,丁瑶只好卖起塑料花。这种花买一次能管很久,是很务实的选择。
如今家里也摆起了塑料花
花店不可挽回地凋敝下去,一年后终于倒闭。
丁瑶将十几个花瓶带回家,第二年春天,发现它们被母亲用做了腌菜的坛子。美好的理想节节败退,丁瑶重新起审视自己的现实选择。那年春节,在父母安排的相亲下,她最终嫁给了自己的初中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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