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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网课一代”大学生迎来了他们在大学里的第一个春天,对部分学生来说可能也是最后一个。
2019年前后入学的大学生们,在短暂体验过大学生活后,就被抛入漫长的网课和暂停返校的拉扯中。实实在在地踏入校园,“网课一代”尽力拥抱着属于他们的春天和完整的校园生活,呼唤正常而恣意的校园时光的回归。
01
找春天
青岛海洋大学迎来又一个春天。开学第二周,大一学生周峻下宿舍楼去赶早课时,偶然瞥见了宿舍楼前那株光秃秃的树木枝干上生出了一些花苞。上学期忙于上网课,他无心、无暇去探问宿舍前的枯木是什么物种、是否还活着。晨光里,他认出那是一些木兰花苞挂在高处,也能看见花萼毛茸茸的样子。他伸手摸了摸树干,被太阳晒得有些发暖。
2023年春天,中国的大学结束了不时被疫情打乱的网课时代。像是秃木生出了芽,中国的校园重新热闹了起来。
大学生们在这个学期兴致勃勃地拥抱春天。北京交通大学大二学生张思远第一次认出食堂旁的几丛乱草是迎春花。上一个春天,她还在家里上网课。她第一次在春天前从故乡福建飞往北京,两周前去水房打水,她领会到南北方的2月是两个季节。在北京,2月的水冰冷得刺骨。两周后,迎春花开时水也开始回暖,那时候她再不用往自来水里兑热水,来换得一桶正常温度的水。
一些临时的规矩无声地消失。在校门口,带验证身份功能的闸机迎接学生们出入校园。返校这天,张思远发现闸机摄像头看过她的脸后,就缩回了红色闸门挡板,让她穿过了闸机。机器不再显示健康码结果,安保人员也不再检查学生的核酸证明和体温检测结果。
三月初的周末,张思远和朋友穿过闸机去玉渊潭看樱花。现在离开校园,不再需要登录学校的微信公众号向辅导员申请离校、等待许可。自然也不需要掐着时间在离校20分钟内回到学校,于是她们计划晚上吃了火锅再回宿舍。
听说宿舍楼前的玉兰花开了,清华大学大一新生李舒和室友骑上自行车去校园里赏花。玉兰花已经开过几天,接着是碧桃。学校里连片的梨花也含苞待放,远远望去白蒙蒙的一团。名为“迎春”的花,反而是最晚开的。两只水禽在还透着寒气的湖面上悠游。李舒不愿惊扰它们,只是想起 “春江水暖鸭先知”,一查才知道,原来那两只漂亮的鸭子是鸳鸯。
在清华大学,来赏春的、带孩子来参观顶级学府的民众也回到了校园。疫情时期,各大学校往往严格限制校外人员出入校园。这个学期,清华大学向普通民众开启了预约机制。路过校门口的时候,李舒总能望见那排着一小队等待查验身份证进校的人。
有迎面走来的旅客举着手机请李舒帮忙拍合照。去上课的清华学生,会路过带着孩子逛校园的父母,操场上小孩稚嫩打闹的声响,路过一名正在教女儿打球的父亲。裹在家属楼外围的铁皮被拆掉以后,傍晚校园里散步的队伍,多了一些老年人。李舒第一次意识到,这些人也是这处国内Top2学府的组成部分。
华南师范大学春季
湖南衡阳,南华大学的学生们发现食堂门口穿着红马甲监督学生是否戴口罩的志愿者也消失了。上海交通大学一处关停两年左右的食堂门口,早樱已经盛开。花丛下聚起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一名大三学生从食堂出来恰好撞见这一幕。站在食堂前的台阶上,她看见融融日光穿过早樱花花丛,阳光的碎片铺在花丛下或驻足,或慢步散步的人们身上,“春光好像把所有人重新连接在一起。”
02
回到正常
去食堂吃早饭时,张思远发现桌子上的透明隔板已经撤了大半。疫情期间为了降低传染风险,学校为食堂餐桌加设了一层透明挡板,四人桌由十字型挡板隔开每个人,降低学生们脱下口罩就餐时飞沫传染疾病的概率。那天中午张思远再去看,隔板也全部拆了,饭桌全都光溜溜。隔壁就餐的同学,张望的目光可以直接落在张思远身上,这让她不太适应。
走到线下,网课一代大学生们发现完整的大学生活正在回归。李舒的模拟心理咨询课这个学期开始在教室里展开。李舒去过几次,上学期通过线上视频开课,课程变成了研讨会。如今大家围坐一起,讨论一些轻松的话题,比如“总是当老好人会感到困扰”或者“大学生和父母之间关系的转变”,时不时笑起来,这样的记忆更难过期。
线下授课自由,讨论小组作业的时候,李舒和同学们探索了更多的校园空间。咖啡馆,宿舍,自习室。中午吃完饭,张思远和朋友们在走廊窗前完成了视频作业的探讨。受够了之前线上小组作业的折磨,一个眼神,或者微妙的动作,张思远都可以借以判断对方反应,免除线上聊天常常发生的难捱的沉默。
她开始乐意去把讨厌的高数课上完,紧着做完作业,更乐于探索校园之外的大学生活。周末,李舒去了一趟学校旁的万圣书园,还有马路对面的豆瓣书屋。那里的书玲琅满屋,一天是不可能看完的,更多是一种朝圣和确认。网课时代,即使有机会造访这两处地方,李舒也得小心防护,担心在校外感染不小心回去传染宿舍楼的其他人。这一次,她可以待很久,时间一点点在回到自己手中。
大学生活,意味着许多中国年轻人第一次独自奔波到外地求索。第一个拥抱线下校园的这个春天,许多人第一次认真探索新城市,努力建立起与城市互动的感受。
大学开学以来,山东济南,每到周末,夕阳西下,门票免费的千佛山山头都会裹上一层拍日落的大学生。学生们攻占了上至泰山、下至英雄山等一众山头,也没有放过山脚下萧条已久的环联夜市。据说,夜市烧烤摊大爷笑着剁完当晚要用的包心菜。
济南千佛山的周末
陈蔚来北京一年多。在这个春天之前,她只短暂地探索过这个自己至少会长居4年的城市。入校前她在南锣鼓巷下榻一晚,从北京南站到对外经贸大学,她挤进过13号线转2号线的人群,又跟着地铁里的人换到4号线,最终抵达。
这个春天她第一次探索了校园之外更幅员辽阔的城市空间。3月初一个周五的晚上,她跟男朋友一起去听宫崎骏动漫音乐演奏会,这是他们第一次去三里屯,也是他们第一次在校外的北京约会。她发现三里屯不过如此。“不及想象中热闹,不过有更浓的金钱的味道。”更让人回味的是回学校那条没留意名字的路。到学校附近时天已经很晚,但不着急分别,他们那天在路上慢慢散步,很久很久。
贺雅婷一直在线上看中国男子篮球职业联赛。这个春天前球赛开票,她当天一直刷新着订票的页面,犹豫着要不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球赛。这一幕应该来得早两年。她今年大三了,过去的两年多一直在线上看球赛。
周五上完早课,贺雅婷想到能现场看到球员易建联打球,买下了票。几天后坐在诸暨的酒店里,她仍感到恍惚。
见着了易建联,球员们离她不到20米,回想起来,像是一场梦。易建联命中第一球,呼喊声从体育场四面八方传来,也许是三年时间人们积压太久,观众席上冲着裁判喊的“吹黑哨”都透着开心。
学校之间也恢复了联系。贺雅婷戏称,2月13号水灯节当天,上海的一半学生都来了交大过水灯节,排队进场的队伍绕了教学楼好几圈,长长的摊位踮着脚看不见尽头。
上海交通大学水灯节
去年从三月份就开始的漫长的封锁似乎已经过去很久很久。
放开以后,1月7号,杨小晴捞上几个朋友如期去了洱海边参加音乐节。按照计划,他们要在这场音乐节上彻底地疯一疯。一下车,先是愣住了,三三两两的年轻人无一不戴着口罩,杨小晴觉得他们“不够摇滚”,不过自己还是乖乖地返回车里拿好口罩戴上。混在人群里,她听着旁人的口音,更多的是云南本地人。
痛仰乐队《公路之歌》响起,杨小晴身边的人戴着口罩,一只手高举着相机,另一只手无处安放,杨小晴觉得他乖巧得像是来看古典乐演出。
傍晚,洱海边云霞渐起,痛骂二手玫瑰耍大牌的声音此起彼伏。杨小晴这才觉得人群变得自如起来。20分钟以后,台上有了动静,《仙儿》的前奏飘过来,大家又一阵激动,结果二手玫瑰还是没有上台,只有音响在放着,杨小晴身边的乖巧哥儿们放下手机,开始骂人。回到学校,杨小晴依然想念那个时刻:“音乐放着放着,他们蹿上舞台,那一瞬间,我就疯了。太好了,我又疯了。”
03
逐渐擦除痕迹
“过去没有办法再重来一遍”,“最关心的应该是下一个阶段”,“希望它能尽快地过去,然后往前看”。新学期刚开始,重庆大学的大四学生王瑶瑶这样变着花样地提醒自己。
要捡起那些“非必要”的生活里不可知的小小惊喜。
她跟朋友一起去商场做耽搁了许久的摄影作业。原本是打算用黑白画风拍一家网红店,讨个巧把作业应付过去。逛着逛着,他们发现一只走丢的小狗,几个人辗转着找保安、找宠物店主,最后竟然真的就找到了这只小狗的主人。朋友灵机一动,摄影作业摇身一变,成了颇具悬疑色彩的“找主人”小短剧。
临时封闭的校园生活,正在慢慢消逝。有时候她会想起封校那一阵子,每天她们一个楼层都能下楼“放风”20分钟,就在宿舍楼前面狭长的空地上,远处就是绿油油的操场,一条黄色的警示带规定了她们只能在这个范围内活动。封闭的日子久了,学生们开始穿着睡衣出没,不过很快被校方警示。有一次王瑶瑶在那条狭长的柏油马路上滑滑板,看见操场那边“放风”的男生里有好几个穿着西装,里面仍旧是睡衣,大大方方地在那里晃悠。
一个晚上,她和朋友紧紧跟在货车的后面,躲过了闸门和门卫,顺利地溜出了学校。两个人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忙不迭拿出手机来自拍,背景就是此刻一片寂静的校门。拍完自拍,两个人才面面相觑,“出来干什么呢?”
对于对外经贸大学的大四学生嘉丽来说,春天失而复得,她要把春天找回来。
2019年入学的嘉丽,一边在家里上着网课,一边度过了大一、大三下学期的两个春天。大二那年,嘉丽满以为疫情很快就会过去,自己还有不少机会感受季节在校园里更替,唯一一个在校的春天也只当平常,不足以组成一个正式的命题。大学四年,嘉丽闭上眼睛一想,常常是一片空白。
记忆清晰一点的,大都发生在大二学年。那年清明节,她跟车协的队友一起,骑行去北京郊区的昌平水库,途中她四次掉队,四次被队员和垫后的队长鼓励着坚持骑下去。最后一次掉队时,周围安静得好像只剩下自己的喘息声和眼角余光里的队长。而当坦阔的昌平水库徐徐展露在他们眼前的时候,那几秒,自己的喘息声似乎也听不见了。
她不太愿意再回想惨淡的秋招。彼时正值疫情胶着之时,用人单位大幅缩减了招聘名额,雪上加霜,嘉丽跟研究生和留学生争抢一个职位。她也不愿意去想,“意志软弱”的自己没能“英雄般”挺过频繁被遣返、封校,最终放弃考研。
这个学期开学前几天,嘉丽在社交平台上刷到,有人要刻意记录“2019级大学生倒计时100天”,她盯着页面,把它用拇指划出去。嘉丽不敢这样刻意地提醒自己,“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过上理想的生活。”
春天仍在继续,过往遗留的痕迹也在一点点被擦出。
大二上学期回来,小东门关了。其他校门也安上了闸机。嘉丽所在的女生宿舍与校外的小吃一条街只隔着一堵墙,下了宿舍楼,走不到几百步,穿过小东门,就是各色不用花太多钱就能吃得开心的小吃街。大一那半年,上完下午的课,嘉丽习惯和舍友们一起穿过小东门,搜罗上一大堆带回宿舍,几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天。吃饱喝足,有的收拾书包去图书馆自习,也有坐在宿舍里刷剧或忙些别的。
嘉丽形容,每次去小吃街都是一次“远征”,穿过整个校园到宿舍门口讨食吃。就在去年,嘉丽最常去的那家团子店最终没能挺过去,关了店,摘了招牌。
这个学期刚回来,小东门静悄悄地开了。一个周末嘉丽和室友们搞了一次被她们称为“行为艺术”的行动。几个人特意来到小东门,一起跨出去,张望一会,什么都没做,又一起跨回来。这是她们为了找回春天的第一次集体行动。
金雪决意“拆掉”裹在学校小西门上的铁皮。新学期开学,中国人民大学的大四学生金雪在朋友圈发了一个问卷,征集大家对开放小西门的意见。她公开提议拆掉小西门焊住人行道的铁皮。在她看来,那块明晃晃的铁皮简直像“疫情遗物”那样刺眼。
金雪期待,能够用这种方式消除四年来早已留在心里的那个闸门。没过多久,她收到了400多份反馈,北京木兰花开的那几天,裹在小西门上的被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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