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猪头上台前的演讲了,放到今天,估计直接要被抓紧去。
本文为张维迎教授于2012年4月21日在中国企业家俱乐部与湖北卫视共同主办的“2012中国绿公司年会电视论坛”上发表的主题演讲。
如果我们问一问,当今中国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是什么,我想一个候选词,就是“腐败”。
我们谈论政治腐败,司法腐败,学术腐败,甚至足球腐败,但是我想有一类腐败更为普遍,而且它的后果比前几种腐败都要严重,但我们都没有注意。
这是什么呢?这就是语言腐败。
所谓语言腐败是什么呢?就是人们为了政治或者意识形态的目的,偷换语言的概念,把语言的含义作一些完全相反的解释,然后忽悠人,操纵人的心理。最典型的形式是什么?就是把恶行冠以美名,或者把善行冠以恶名。
一个例子就是重庆的“打黑”。打黑,顾名思义就是打击有组织的犯罪,没有人能够犯罪。但我们看一下打黑的名义下,实际上干了些什么呢?是任何当权者不喜欢的人都可以被认为是黑社会,所以,打黑实际上就变成一个侵犯人权和掠夺私有财产的政治行为。
其实我们更进一步看,为什么那些左的东西能够流行,就是左派最善于利用语言腐败。在这方面,四人帮是登峰造极。好比说,毁灭人性毁灭文化的事情,他叫“文化大革命”;他不喜欢的,跟他不是一派的人,他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支持他的造反派,他叫“革命小将”;他把你投进牢里,他叫“劳动教养”;这样的语言腐败,就使得左派的行为,特别有诱惑力。30年过去了,我们看四人帮的那些流毒,在我们所谓的唱红打黑当中,再次复活。
我说的语言腐败,不是我自己创造的一个词,这是英国作家乔治奥维尔在1946年的一篇文章里提出来的。我们知道,语言腐败古今有之,但是在最近100年,尤其是在希特勒和斯大林之后,语言腐败的严重程度,已经是过去任何朝代都无法相比的。在奥维尔本人的《1984》这本书里边,好比他举到的例子,专门制造假新闻的那个部门叫作“真理部”;专门杀害人的秘密警察,叫“友爱部”;专门发动战争的部门叫“和平部”。当然,你说这是小说,但是最后在现实里相差并不远。我们看一下,北朝鲜叫作“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前东德叫作“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刚被推翻的埃及总统的执政党叫“民族民主联盟”。所以,听起来真是令人有些啼笑皆非。
语言腐败,在我们当今的中国,更是达到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我们几乎所有的政治概念,其实都已经被腐败了。包括我们说“自由,民主,法制,宪政”,甚至“事实,真理,谎言”,或者我们叫“谣言”,都腐败了。我们讲到“公司治理”,我们看到“宏观控制”,等等,都腐败了。甚至“腐败”这个概念本身也已经腐败了。所以我们在“反腐”的过程中,可能反的是另外一些东西。那我们看,我们今天,当一个官员告诉你“我是人民的公仆”的时候,它实际的意思可能是说“我有权,我说了算”;我们看“人民代表”这几个词,人民代表顾名思义就是由人民选举,受人民委托,为人民说话,替人民办事的人,如果一个人就算你为人民说话替人民办事,但人民并没有正式委托你,你也不能称为“人民代表”,那只是你做好事而已。但是看看我们所谓的人民代表,实际上是官方委派的一些代表。我们形式上也有投票,但是,投票本来是投票人意志的体现,是他基于良知去投票,而我们的投票人,只是在用手,而根本不用脑子。
再看我们讲的“改革”。改革本来是怎么去废除计划经济,然后建立市场经济,减少政府对经济的控制,但是我们最近几年,一些反改革者加紧控制的措施,都叫作改革,而且甚至叫“进一步深化改革的措施”,实际上是反改革的。我们有好多好多的例子,比如“宏观调控”,实际上是“微观干预”。
这些语言的腐败,有些什么后果呢?我想,至少有三个严重的后果。
第一个后果,它使得语言失去了交流的功能,也毁坏了人类的智慧。我们人类创造语言是为了交流,要交流,语言就要有其特定的含义。但我们现在的语言,已经没有特定的含义了。所以我们看到很多报告文章越来越长,但是信息越来越少,一个报告动辄2万字,之后还要写几十万字的辅导材料,结果我们看了以后,仍然不知所云。所以大家对这些东西,越来越没有兴趣。语言的腐败,使我们普通人慢慢只习惯于喊口号,而丧失了逻辑推理的能力。举一个例子。我们看好多文件上讲“坚持公有经济为主导,大力发展非公有经济”,如果你坚持公有经济为主导,你怎么去大力发展非公有经济?反过来,如果你要大力发展非公有经济,你又如何去坚持公有经济为主体呢?这样的事情,在我们这里太多太多了。我们一个文件里,以这个为主导,以那个为主体,以那个为基础,究竟“主体”“主导”“基础”之间有什么关系,谁都不去考虑,没人关心。我们有数十万人是全职的搞文字游戏的人,有数百万人是兼职的搞文字游戏的人,所以,每年我们生产了无数的文字垃圾,一方面毒害了人的灵魂,另一方面也污染了环境,不符合绿色经济,因为它消耗了大量的能源。
第二,语言的腐败毁坏了人类的道德。人类道德的底线,是诚实。语言腐败,本质上是不诚实,说假话。从人类本身来讲,要让一个人说假话,比让他干坏事更具有挑战性。为什么这么讲呢?在法律上说“此犯罪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什么意思呢?就是他敢于干坏事,但是在事实面前,我们相信他不敢说谎话。这就意味着,如果一个人敢于说谎话,他已经没有道德底线了。在200多年前,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思想家潘恩就讲过,为了人类的幸福,每个人必须在思想上保持他的忠诚。如果一个人堕落到宣传自己根本不相信的东西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干一切坏事的准备。所以在语言腐败如此普遍的情况下,我们看到官僚腐败如此普遍,假冒伪劣如此之多,然后我们看到我们的社会道德如此衰落,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第三个后果,语言的腐败导致体制的无法预测性。因为语言本来有信号的功能,语言腐败之后,本来世界已经危机四伏,我们还以为天下太平;结果,任何一个突发事件,都可能导致体制的崩溃。20多年前东欧出现的事情,比如齐奥塞斯库,从喊万岁到喊打倒之间,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最近中东的事情也是这样。
所以我想,我们下一步,一定要把反语言腐败,作为我们非常重要的一个任务。中国要建立软实力,我认为在语言腐败如此严重的情况下,我们不可能有真正的软实力,就像一个说谎话的人,别人不会真正地相信你一样。而且我还相信,我们如果能够实行言论自由,出版自由,至少50%的语言腐败可以消灭,而这50%是最关键的,另外的50%可能无伤大雅,比如“小姐”“干爸”这样的事儿,可能就无伤大雅了。如果我们能消除50%的语言腐败,我相信政治腐败,就是一般人讲的腐败的80%都可以消除掉。
所以我想,现在我们是时候开始一个反语言腐败的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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